我在轿内无声冷笑,岳向舟这老东西,搜刮民脂民膏,也不知收敛低调一些,大肆奢华铺张,明摆着笃定自己朝中有人,后台够硬,王法奈何他不得。
待得轿子停下来,龙儿扶我下轿时,低声感慨:“我的娘啊,从红袖馆到岳府门前,半个时辰不到,在这府里穿来穿去却是用了一个多时辰。”
此时,余晖消退,月上柳梢,繁星纷呈。
岳府的晚宴设在水苑,人工湖上,长廊搭起水榭,水榭延伸至湖中央的莲花庭阁,我怀抱琵琶走在水榭上,两步一宫灯,亮堂如白昼,满池繁星闪闪烁烁,偶尔还得见睡莲从中交颈鸳鸯。
不得不感慨,这老东西,当真是会享受,想那宫中的水榭庭亦是不过如斯。
若是少年帝王来此一见,管他是否除了贪赃枉法,还有勾结凤钺国谋朝篡位的野心,许是,当场砍了这老家伙脑袋的心都有了。
近得莲花庭阁时,岳向舟的那自命风流的独子岳傲群迎了上来,我敛身行礼:“莫婉儿见过岳公子。”
岳傲群三步并作两步,伸手扶住我,眸光流连于我的面容上,柔着嗓子斯文吟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我不作痕迹的脱开被岳傲群握住的手臂,抿唇一笑:“岳公子真是说笑,公子上午时不还是来红袖馆听婉儿弹琴来着?哪里来的一日,不过是半日不见罢了。”
岳傲群看了看自己空着的手,再瞧了瞧我,低叹一声:“婉儿姑娘身在风月场所,却是出污泥而不染,总是这般洁身自爱,真是难能可贵。”
我笑而不语,何尝不知,天下男儿皆不过如斯,总也是看得着得不着的才是最有诱惑力,最心心念念的。
而我,无疑便是岳傲群看得到却得不到的那个诱惑。
岳傲群大度一笑,侧开身子,让了让我,“婉儿姑娘能来就好,婉儿姑娘请。”
水榭庭阁数盏莲灯高悬,灯光照耀下,美婢如云,江南大小官员皆在座中,那坐在主位上的男子,一袭玉色长衫,低侧着头与一侧相陪的岳向舟交谈着什么,偶尔点头,清俊侧颜如清风朗月。
随着我踏入水榭庭阁,两侧分座的大小官员原是在交头接耳,瞬间噤声,片刻后,细碎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际。
“是红袖馆的头牌婉儿姑娘。”
“脂粉未施,绝代风华,能歌善舞,琴艺了得,堪当色艺双绝。”
“江南第一名妓,当之无愧啊。”
“是卖艺不卖身,能听上婉儿姑娘一曲,须得五个大元宝,可不是寻常人能听得起的。”
“如此,今晚,我们是有福了。”
“……”
我目不斜视,缓步走向水榭庭阁中央,主位上那抹玉色犹然未觉,我敛礼:“小女子莫婉儿见过知府大人。”
“抬起头来。”岳向舟官腔十足。
我缓缓抬头,唇角轻抹一层似有若无的笑靥,双眸盈盈,直视前方。
“你就是我儿称赞不绝的江南第一名妓莫婉儿?”岳向舟年纪不算大,不过四十有三,眸光精锐,鹰鼻阔唇,愈显精明,这确实是不甚好对付之人。
“正是小女子。”
“听闻你能歌善琴且善舞,先且弹奏一曲来听听,若是座上贵客满意了,自是重重有赏。”冷硬语气中不掩轻忽与狂妄。
我微微一笑,在早已支起的琴案前面朝主位而座,指尖轻拈琴弦,乐音空灵,确然是一把好琴,抬头直视,问:“敢问大人,不知贵客可有要点的曲子?”
岳向舟亦是侧头欲请示那袭玉色长衫,那双眸子在硫璃灯光下依然通透潺澈,右手随意握着玉盏,斯文而笑,遥遥看向我,问岳向舟:“岳大人,那把琴,我若是不曾看花眼,应是绿绮吧?”
岳向舟道:“公子真是好眼力,犬儿喜好风雅,尤喜好收藏乐器,故而收藏有不少古琴于府中。”
那抹斯文笑意始终停留在他的唇角,他问我:“既是绿绮,莫姑娘觉得弹哪个曲子是好?”
我笑了笑,低眉垂首,轻抚琴弦,清音弹唱那首数百年前有位男子用来追求那位心仪女子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罢,耳畔,传来拊掌之声,那清越嗓音轻笑道:“岳大人,也唯有这钟灵毓秀江南地,方能蕴育出如莫姑娘这般的灵秀佳丽罢。”
他的话音方落,满堂拊掌亦喝彩:“好琴,好曲,好调!妙!妙!”
我盈盈起身:“多谢诸位大人抬举!谢贵客高赞!”
岳向舟神色稍缓,对我道:“难得贵客喜欢,婉儿姑娘还不赶紧的给贵客敬酒?”
风月场所的规矩我自然是懂的,轻移莲步走到主位一侧,接过美婢手中的玉壶,半跪下来为他斟酒,双手高举水晶杯。
他伸手接过,一双清俊双眸似有若无的瞟过我,朝江南大小官员点了点头,微仰头,一饮而尽。
我半跪于他身侧,接着为他斟酒。
一席晚宴,直至月上中天,散宴后,待得大小官员随着岳向舟簇拥了所谓的贵客公子离开水榭,岳傲群走过来,对我道:“婉儿姑娘,天色已晚,你一弱女子行夜路总是危险,我送你回去罢。”
“不急不急,婉儿姑娘的这一段时日,所有的时间,本官买下了。”岳向舟去而复返,回头吩咐了管家取五百两银子即刻送往红袖馆,对我道,“婉儿姑娘,这五百两只是定金,你若是将那贵客给伺候满意了,回头,本官重重有赏。”
岳傲群忙道:“父亲,婉儿姑娘卖艺不卖身的。”
“闭嘴!你懂什么?”岳向舟斥完儿子,又问我,“婉儿姑娘,如何?”
我温婉一笑,反问:“大人,小女子还有别的选择么?”
“好,本官就是喜欢识得时务的人。”旋即,眉梢一凝,面上浮过冷笑,“忠贞不阿,两袖清风,品性高洁,哼,那不过是在天皇老子眼皮子下作作样子罢了。人不风流枉少年,本官偏不信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好山好水的享受着,美女呢哝软语的伺候着,他能清高到几时?”
“来人,引婉儿姑娘去华音阁。”
去华音阁前,我让龙儿先行回了红袖馆。岳傲群送我至华音阁拱门前,看着我,神色犹豫不决,我笑了笑,朝他再行一礼,低声道:“公子待婉儿的情意,婉儿无以为报,只得在内心里感恩万千。”是应该要感谢他的,若不是他,我又怎能应邀为那人弹琴?又怎能轻而易举的得偿所愿接近那人?
我抬脚走入拱门内,沿着长长的青石路走向那微透灯光的轩阁,在阁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拱门外,依稀是岳傲群的月白色绸衫在风中轻飘。
阁门虚掩,我伸手轻轻推开,再轻着步子走进去,穿过大厅,走过中厅,是雅致小院,那一袭玉色身影立于院中,负手仰望夜空。
他不曾回头,淡声道:“都下去吧,这里无须你们伺候。”
我唇上浮过一层笑,拾步慢慢的走过去。
“没听见么?退下。”温雅嗓音难得的含了不耐之色。
当真是新奇了,在京城时,他从来都是温雅有礼,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难道,真是如那岳向舟老东西所言,那些不过是因着在皇帝的眼皮子低下,所以作作样子。如今,天高皇帝远,是故,显露本色来?
我不退反而继续前行,向他走去。
“放肆!退下——”我只依稀瞧见他右臂动了动,紧接着,我便是被一股气力给阻滞住,胸口一阵闷痛,眼前一花,脚步向后直退,两条腿哪里还是我能控制住的,只想着,难道,此一次,我即便不死,也是重伤难免了。
在身子向后连退三大步时,他堪堪回身来,那一刻,兴许是我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直觉他清俊容颜瞬时青白一片,清透眸光一凝一滞。
然后,我的眼前,便是玉色闪过,他及时带住我,免于我撞墙之苦。
我扯着他的袖子,勉力站住,咳了咳:“谢谢公子相救。”
他眉心一凝,放开我,眸光掠过我扯着他袖子的手,我讪讪松开,向后退了两步,朝他行礼。
“莫姑娘,怎是你?”
我抬眸看他,胸口闷闷的痛,轻笑道:“小女子出自风月场所,该伺候谁,不该伺候谁,小女子无法选择。”
他于是不再问,复又转身,仰望月色。
我站在那里,只觉喉口止不住的上涌腥甜,勉力问:“公子可是要听琴?”
他背对着我,问我:“你说,你叫莫婉儿?”
“是。”
他半响不语,然后,便是笑了笑,低喃道:“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