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好似没听见我说什么,眸光只是停在暗风手上的那枚夜明珠。
暗风一听我说要走,正是合他心意得紧,朝老者一抱拳,淡淡道:“告辞!”说着,便是拉了我,就要离开。
“两位少侠请留步。”随着话音,老者已然立于我和暗风身前。
暗风面有不豫之色,硬梆梆道:“在下弟兄二人须赶夜路,敢问老丈可还有它事要问?”
老者眼睛还是牢牢注视着暗风手心的夜明珠,淡声问:“敢问,此颗夜明珠乃当今之世绝无仅有的上古水珠,是不是?”
我启唇一笑:“老先生当真是好眼力。”
老者蓦然胡须翘起,眸中精光毕现无遗:“既是如此,二位想走也难了。来人,给我将这二人拿下。”
那分列两侧的人没动,却是随着老者的话音,悄然而现另外一批人,将我与暗风团团给围在中央。
暗风护住我,怒道:“好你个老儿,我兄弟二人救你孙女,你不言谢也便罢了,现如今,要将我兄弟二人拿下,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老者冷眸一瞥,冷笑一声,“就凭你手上这颗上古水珠。”
“我弟兄二人原是救人救到了贼窝,忘恩负义,趁火打劫的。”暗风冷哼一声,手中长剑一挥,“那要看你们有无这个本事,留下我兄弟二人了。”
“趁火打劫?”老者好似听闻天大的笑话,仰天一阵大笑,笑罢,面朝正南,脸色悲壮莫名,“公子爷,您在天上瞧见了吗?是水珠,是水珠啊!上天庇佑,上天庇佑啊。”
暗风咬牙:“真是遇到了疯子。”
我自始至终不曾言语,只作旁观状。
“疯子!?”老者猝然回头,瞪向我与暗风的目光,是几欲将我与暗风吞噬的恶狠,“是,你弟兄二人既是落入我青猿寨,便是入了疯人地,是早十五年前便是被仇恨给逼疯的疯人。”
“说,此颗水珠,你们从何而来?”随着他的话音,那包围了我与暗风的圈又朝内缩了两大步。
我将手中折扇摇开,终于开口:“老先生这问题问得在下真是颇多纳闷。这水珠,自打在下记事起,便是在在下身上了。从何而来?应该是从在下父母那儿而来吧。只是,很可惜,在下父母早已入土多年,无法将此颗水珠之来龙去脉细细说于老先生听。”
“自你记事起,便是在你身上?”老者终于将目光专心投递到我身上来。
我点头,不好意思的笑道:“说起来也真是丢人,在下记事分外的晚,十岁时才开始记事。”
“十岁!?”老者重复了一声,问我,“你今年多大年纪?”
暗风冷笑:“你这老儿当真是好生胡搅蛮缠,你管你青猿寨吃喝拉撒,难不成还要来管我兄弟的生辰八字?”
老者不以为惧,森然一笑:“你说对了,你这兄弟的生辰八字,小老儿我,确实是非常的感兴趣。”
我不以为然道:“在下今年二十有四,不知老先生满意否?”随即,我伸手扯开暗风护着我的手臂,随意的朝前走了两步,暗风大惊,伸手就要护住我,我笑了笑,避开暗风的手臂,看着那围着我与暗风的一群人随着我朝前走一步,他们就朝后退一步,我对老者道,“老先生若是对在下弟兄二人感兴趣,大可邀请在下兄弟二人去寨中做客数日,推心置腹一般,何须弄得这般的刀兵相见,伤了和气的。”说罢,又侧头望着暗风,道,“大哥,咱们弟兄二人一不偷二不抢,自认为人良善,问心无愧。既然如此,更是要留下来,好问个清楚,兴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呢。”我伸手,压下暗风手中的利剑,又将水珠收回,放在我手心,瞬然,那原只是在暗风手心发散灿白光亮的珠子,潋滟出七色光晕,水珠亦是通体晶莹剔透,水珠中央缓缓升腾起小指大的血珠。
暗风被眼前所见惊住了,而那些原是包围我与暗风的人,亦是惊住了。在所有人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时,我迎上老者忽喜忽忧的精锐目光,笑意璀璨。
老者忽然高声道:“来人,五门同开,迎客。”说着,朝我作揖,“少侠,请!”
我也不推辞,顺手拉了身形僵硬的暗风,笑嘻嘻的随着老者入内,那少年一直跟在我身侧,不时的抬头看看我,我便朝少年一笑,问:“你姐姐是凤儿,那你,是不是叫做龙儿?”
少年点头,旋即,摇头:“这都是小名。我的名字是……”
“龙儿。”前头走着的老者忽然冷声唤了一声少年。
少年闻言,便是乖乖的闭了嘴,见我暗暗朝他做了个鬼脸,想笑,又不敢笑,便赶紧的低垂了头。
待得穿过五道石门,我趁着老者侧头吩咐人去为我和暗风布置房间的机会,对少年道:“我是莫宁。”又指了指身侧的暗风,“这是我大哥,莫风。你的大名呢?”
“不负,沈不负。刚才那个是我二姐,沈不忘。我大姐的名字是沈忆恩。我还有大哥,是沈铭仇。只是,大哥大姐都死了,只剩下我和二姐。”少年说到最后,唯有伤感。
而我,亦是如斯伤感。
忆恩。铭仇。不忘。不负。
坚定亦决绝的名字,凝聚的,是那纵然历经几代人亦是不肯忘却的往事,寓示的,是那注定的命运。
老者这边刚刚吩咐了人去准备厢房,迎面儿便是匆匆跑来一个十五六岁绿衣小丫头,面色急白,嗓音哽咽:“寨主,寨主,小姐快……快不行了……”
老者闻言,长袖一挥,淡声叱道:“慌什么慌?知道了,下去吧。”
倒是龙儿,急得不行,双膝一弯,便是跪在老者身边,扯着老者的袖袍,急声道:“爷爷,爷爷,您快想办法救救二姐吧,龙儿求您了,大姐走了,大哥也走了,龙儿不能再没了二姐……爷爷,龙儿求您了……”
老者不为所动,半响,抬脚,踢开少年,甚是淡漠无情的道:“懦弱没用的东西。”说罢,瞧也不瞧一眼,袖子一甩,大步朝对面廊檐深处走去,他身后一群人,亦是紧步跟上。
我摇了摇头,走过去,扶起被自己爷爷给踢得在地上滚了好几滚的少年,低声问:“龙儿,还好么?”
老者走了几步,停下来,侧头,眼神在我身上停留半响,道:“二位少侠请先且歇息。”说罢,吩咐道,“龙儿,伺候好二位少侠。”
待得一群人跟着老者离开,空旷的庭院里,只剩得我与暗风还有少年。
少年眼眶有点红,却是强自镇定的扯出一抹笑,道:“莫家两位兄长,请随龙儿这边走。”
我注意到少年垂于身侧的双拳,有殷红色血液从少年指缝隙处渗出:“龙儿,你的手心——”定是方才老者抬脚踢少年时,少年手心撑地,咯在碎石上伤着了。
少年瞧也不瞧手心的伤,唇角处挤出一道笑来:“一点小伤,习惯了。”
少年说着,便是在前头引路,我站在原地,看着少年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眼神有些恍惚,只觉少年的背影慢慢的与我那皇帝侄儿的身影相重叠。
少年见我没跟上,便是又折回来,抬眼看了看天,又垂眸看了看地,半响,道:“在青猿寨,所有的人,在爷爷眼里,都只是杀手。爷爷亦是将我们姐妹弟兄四人,当杀手来教养。杀手天生是为使命而活。”
少年对上我的眸子,唇角再扯出一道笑痕来:“以后,我也会如哥哥姐姐们一样。哥哥姐姐们的今天,便是我的明天。”
我勉力维持镇定,问:“那,你们的父母呢?”
少年淡淡的道:“死了。早十年前便是死了。那时我还小,没印象。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中,唯一有印象的是大哥大姐,只是,大哥大姐也相继于五六年前死了,尸骨难寻。”少年说到这里,眸中竟然奇异的闪过向往与欣羡光芒。
暗自深吸口气,我问少年:“那你……恨你的爷爷,或者是,怨恨你的出生吗?”
少年嘴唇一抿,神色淡然:“没什么好怨恨的。这是命,注定的,逃不得。”
我仰头看天,不知何时,月光消退去最后一抹月华,天边微露鱼肚白,我眯了眯眼,旋即洒脱一笑,对少年道:“是啊,都是命,注定的。”
一场大火,注定了我的命运,也注定了小十叔的命运,亦是注定了这江南山水深处,太多隐秘之人的命运。都是不该有所怨尤的,因为这是命,是注定的。
“只是,我舍不得二姐就这么……”少年说到自己二姐,眼眶又是红了红。
我看着面前清秀的少年,这一刻,我心头莫名的,便是觉得有些愧对我那皇帝侄儿。于是,伸手,拍了拍少年的手背,轻笑着安慰少年:“放心,你二姐会好起来的。”
“当真?”少年反手抓住我的手,濡湿的血液沾了我一手,有些温柔,有些粘腻,而少年看着我的眸光,却是恍如大旱逢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