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近代,又有江西金谿的蔡上翔先生(字元凤),用毕生的精力,作了一部《王荆公年谱考略》,他在自序中说:
(前略)君子都希望死后能有一个很好的名声。然而,有善行的应当在历史上大书特书,有恶行的应当剥夺他的名声,这一切都应以事实为依据。而且,后世谈论这个人或这件事的时候,虽然意见不同,褒贬各异,各有各的看法,但事实是不会改变的。只有在王安石的问题上是个例外,王安石先生去世至今已经七百余年了,最初肆意诋毁他的,多来自私人的著述;后来,私人著述被官修的历史所采用,而且增加了许多新的材料,想要为他辩解就更难了。(中略)王安石有一封《答韶州张殿丞书》,其中写道:“从夏、商、周三代开始,国家都有修史的传统。而当时记述历史的史官,都是世代相传的。他们往往为了这个职位的尊严而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能改变修史的原则。所以,他们传下来的历史,都是有根有据,十分可靠的。
后代诸侯的历史已经没有了,而近世如果不是爵位很高官很大的人,即使你是一个道德完美高尚、才智非常出众的人,如果没有得到朝廷的称赞或认可,也不能被记录在历史中。那些执笔修史的人不再是传统的史官,而变成了当时的权贵,看他们在朝廷之上谈论人或事的时候,人人都在侃侃而谈,对每个人都加以褒贬,有时甚至把忠诚当作邪恶,把异类当作同志,即使当面责备他,他也并不害怕,背后讥讽他,他也不觉得羞耻,只求能满足他的那一点好恶之心,也就罢了。何况还有人悄悄地用影射的文字,来评判前人的善恶,似是而非、是非不明,却可以附和别人对其赞扬或诋毁,死去的人不能和他争辩评判的对错,活着的人也不能和他讨论事情的曲直,奖赏、惩罚、诽谤、赞誉,又不能施行于其间,仅凭一个人的说法,怎么能取信于阴间呢!”他说得太好了。这封信写于庆历、皇祐之间,那个时候王安石已经在一些知名的文人和官僚中很有些名气了,而且,当时还没有非难和诋毁他的人。
然而,每次读这封信,都不禁欷歔感叹,为什么像后世那些诋毁他的人,他在这里已经预见到了呢?自古以来,前一朝代的历史都由后一朝代的人编写,而且,修史所用的原始材料,都是有根有据的。修《宋史》的是元朝人,而元朝修史的人主要采用私人著述,作为正史。当熙宁年间王安石最初推行新法的时候,朝廷上有很多议论,甚至争论,事实上,新法也确实有可以指摘的地方。然而到了元祐年间,那些反对新法的人上台主政了,不仅完全废除了新法,而且,还为此株连那些曾经支持推行新法的人。尤其是范祖禹、吕大防(还有黄庭坚、赵彦若)等人最初修《神宗实录》的时候,当时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司马光的《温公琐语》、《涑水纪闻》、魏道辅(泰)的《东轩笔录》,都已纷纷问世,这些都是泄私愤的影射文字,只能满足他们那一点好恶之心。
接下来还有范冲的《朱墨史》、李仁甫(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王安石曾经感慨过的死去的人不能和他争辩评判的对错,活着的人也不能和他讨论事情的曲直,好像又被后人重新拾起来了,没想到都让王安石遭遇了,他们就是要把天下的恶都归结到王安石一人身上。甚至说北宋亡国也是由王安石造成的,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宋朝自从南渡(南宋)以来到元朝,中间二百余年,肆意诋毁王安石的人,真是数不胜数。从元朝到明朝中叶,又有像周德恭(余杭人)这样的人,他说,宋神宗就像是周赧王、秦二世胡亥、东汉的桓帝和灵帝(这几位都是亡国之君)合成的一个人;还有像杨用修(慎)这个人,他骂王安石是伯鲧、商鞅、王莽、曹操、司马懿、桓温(这几位都是篡夺皇帝权位的人)合成的一个人,就更加过分了。还有在此之前的苏子瞻(辙),曾作《温国行状》一文,共计九千四百余字,其中诋毁王安石的文字就有大约一半。不要说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文体,就是苏子瞻又怎么能写这样的文章呢?再后来还有明朝的唐应德(名顺之),著《历代史纂左编》,其中王安石的传记二万六千五百余字,竟没有一个字记载他说过哪些好话,做过哪些好事。这些难道可以被称为信史吗?(后略)
陆象山、颜元两位先生,都是一代大儒,他们的话应该是可信的。而蔡上翔先生又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和精力,收集了数千卷的资料,作了这部《王荆公年谱考略》,他也持同样的看法。然而,生活在今天的人,如果要为王安石立传,并希望达到如克伦威尔所说的“画我当画似我者”,难道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吗?虽然,历史上不常见的伟大人物,不仅他的盛德大业被淹没在历史中得不到彰显,而且还被所有人指责和谩骂,和禹鼎的遭遇没什么两样,天下不再有真正的是和非了,这种情形对于世道人心的破坏,几乎和洪水猛兽一样厉害。所以说,排除歪理邪说,纠正那些过分的指责,发扬光大他的道德品格,既实现了前人的愿望,又能使后来的人受益,做这件事虽然很困难,却不能不做。这就是我写作这部书的理由。
(附录)《宋史》私评:
在诸史中,《宋史》是最杂乱肮脏的。《四库全书提要》写道:“它的主要目的和意图,是以古板迂腐的道德表彰为宗旨,其他的事都不太留意,所以,错乱谬误之处多得数也数不清。”清代学者檀萃说:“《宋史》杂乱卑劣十分严重,而且,是非观念相当混乱,没有一个公正的立场。自从有了洛党、蜀党之分,直到南渡之后仍然争斗不休,这种门户之见,严重地禁锢了这些人的心灵,所以,他们对于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即使有错误,也千方百计用言辞来掩饰,而对于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发现一点问题,都在文章中过分地批评指摘。
”这番话可谓深刻地指出了它的病根。其后,明代的柯维骐整合宋、辽、金三史著《宋史新编》,沈世泊又著《宋史就正编》,都纠正了《宋史》的一些谬误。《四库全书提要》摘录了其中纪、志相互矛盾之处,列传前后相互矛盾之处十余条。赵翼撰写《陔馀丛考》、《廿二史札记》,挑出其叙事中的错杂之处、失检之处、谬误之处、遗漏之处、矛盾之处,各十余条;其各传中的袒护之处、附会之处、是非判断失当之处、是非判断荒谬反常之处,共百余条;由此看来,这本书的价值,大概就可以了解了。而它最大的谬误,数百年来从未有人给予纠正的,就是其中记载关于王安石的那些事。
《宋史》是在元代人手里完成的。这些人对宋代的历史并非有什么成见,只是由于见识不够不能辨别史料的真伪罢了。所以,如果想要考察《宋史》,一定先要考察他们写作《宋史》时所依据的资料。宋代修《神宗实录》,聚讼最多,争得你死我活,几次闹得把人送进监狱,甚至丢了性命。元祐初年,范祖禹、黄庭坚、陆佃等人一同修《宋史》,陆佃多次与范祖禹、黄庭坚争辩。黄庭坚说:“如果依了你的说法,《宋史》就成了谄媚的历史。”陆佃则反唇相讥:“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宋史》就成了诽谤人的书了。”陆佃虽说是王安石的学生,但他并不赞成新法,如今他都这么说,可见最初的《神宗实录》,诬蔑不实之词一定很多。这是第一次修《神宗实录》。
到了宋哲宗继位之后,绍圣年间,中央三大机构同时上疏皇帝,指责实录院前后所修先帝(神宗)实录,其中很多都是道听途说,凭空捏造,只是想诋毁熙丰(宋神宗年号)以来的政事。甚至国史院采用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所提供的材料,也都宣称没有证据可以考察,都是从传闻中听来的事情。章惇说:“不仅很多材料是从传闻中得来的,即使有些材料是从臣僚家中取得的,也不可信。但竟敢根据传闻来修史,造假骗人的胆子也够大的。”安焘说:“自古以来史官没有敢这样做的,这也是朝廷的不幸。”这些话虽然出自反对元祐年间废止新法的人之口,但他们的言论也不是没有可信之处。在此之前,蒋之奇以乱伦罪弹劾欧阳修,欧阳修屡次上疏要求查明真相。等到宋神宗当面责问蒋之奇时,他也只能以传闻来搪塞。由此可见,宋代官场习气,就是这样的。于是,蔡卞等人又被任命重修《神宗实录》。
蔡卞将王安石所著《熙宁日录》送给皇帝,元祐年间的《神宗实录》因此有多处被修改,因为是用朱笔改过的,所以号称“朱墨本”。这是第二次修《神宗实录》。然而,元祐年间那些人,又不停地攻击这个版本。宋徽宗的时候,有一个叫刘正夫的人,他说,元祐、绍圣年间分别所修《神宗实录》,各有得失,应该将两个版本的意见加以折中,才能将信史传之万世。又有一个叫徐的,他说:“神宗正史的修订工作,如今已过去五年,还不能完成,完全是由于元祐、绍圣的史臣有不同的好恶,范祖禹等人以司马光的家藏记事为主,蔡京兄弟则完全采用王安石的日录,各自坚持己见,所以,争来争去,没有是非。当时在朝廷工作的人,哪家没有家藏的记录?以我之见,把这些家藏的记录都征集来,互相参考,辨别是非,最终才能修成大典。”于是又有诏令要求重修《神宗实录》,但尚未完成就遭遇了靖康之难。南渡之后,宋高宗绍兴四年,范冲再修《神宗实录》,终于完成并进献给皇帝。这是第三次修《神宗实录》。编著《宋史》用的就是这个版本。
自绍圣年间到绍兴年间,三十多年来,元祐党人不断地篡改颠覆,留下了深深的怨愤。而范冲又是范祖禹的长子,继承其父亲的事业,更加变本加厉地进行报复。而且,王安石自著的日录和绍兴年间朱墨本实录,都被毁灭,无从查考了。于是,《宋史》只能根据一面之词,把它当作可信的历史记录,而王安石的冤案也就永世不能真相大白了。凡是《宋史》中丑化、诋毁王安石的话,用其他人的书对照,其中诬蔑的痕迹,确实可以考证的占十之六七。近代的大学者李绂、蔡上翔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将摘引其中重要的内容,分别在下面的章节中论述,这里就不先啰唆了。值得重视的是,如果要考证熙丰年间的事实,刘正夫和徐所说元祐、绍圣年间人们的好恶不同,互有得失,是最公平的说法。我不敢说绍圣年间的版本因为赞誉了王安石,就是可信的历史,然而,像元祐、绍兴版本想要一手遮天,掩人耳目,我虽然想不说话,又怎么能做得到呢?蔡上翔撰写的《王荆公年谱考略》载有靖康初年杨时《论蔡京疏》,有一位南宋的无名氏在其后写道:
王安石在的时候,国家全面昌盛,用王韶出兵收复河湟一带失地,取得熙河大捷,扩展土地数千里,这是宋朝建国百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南渡以后,元祐年间诸位先生的后代子孙,以及苏轼、程颐、程颢兄弟的门人故吏,对元祐以来的党争感到十分愤慨,他们在攻击蔡京仍不能发泄其愤怒之情后,竟把宋朝败亡变乱的原因,归结为王安石的变法。这都是虚妄的说法。其实,宋徽宗、宋钦宗时的祸乱,是由于蔡京造成的。而蔡京的被任用,则是司马光推荐的。而杨时(龟山)的升迁,又得益于蔡京。这种后浪推前浪的情况,和王安石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杨时在宋徽宗时不攻击蔡京而攻击王安石,其原因在于感念蔡京提拔他的恩情,同时也是畏惧蔡京的权势,并欺负王安石已死,不会找他的麻烦罢了。所以才避开眼前的事实而追述过去的往事。(后略)
这个人的话说得最透彻,正中问题的症结。王安石受到诬蔑千年以来不能真相大白的原因,就在于元祐年间诸位先生的后代子孙,以及苏轼、程颐、程颢兄弟的门人故吏,制造了这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既然程朱理学受到后世的尊崇,那么,关于王安石的流言蜚语也就成了无法改变的铁案。《四库全书提要》认为《宋史》错乱谬误的原因,在于专以表彰古板迂腐的道德为宗旨,其他的事都不太留意。看来真的是这样。颜习斋曾经为韩侂胄辩冤,说他能仗义复仇,是南宋第一名相,宋朝人反而把他杀了来答谢金人,真是连猪狗都不如。不过,《宋史》也把他归入奸臣传,只是他曾经得罪过那些聚徒讲学的诸位先生罢了。朱彝尊和王渔洋也曾批评张浚误国,说他杀曲端与秦桧杀岳飞没什么两样,只是因为张浚的儿子张栻曾在岳麓书院讲学,朱熹也十分尊敬他,就推崇他为名臣,而且,罗致了曲端可以杀头的罪名,其实是曲笔罢了。所有这些都可以证明《宋史》中颠倒黑白、搞乱是非之处,不一而足。而其最主要的原因则由于学术的门户之见,使得他们看不见事实。而王安石不幸是其中受到诬蔑最厉害的一个。我先对此作出这样的批评,我说的这些是否可信,还要期待那些有见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