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正是当时阻挠新政的大概情形。德高望重的元老们,在朝堂之上作梗;盛气凌人的谏官们,在下面哄然而起,而王安石孑然一身,挺立在他们中间,整个天下的艰难危险,没有超过此时的了!王安石在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有《答手诏慰抚札子》,其中写道:“我观察老天给了皇上聪明睿智,要实现尧舜那样的理想,确实是有希望的,所以才没有考虑自己的能力和时机是不是合适,就大胆地用我这个不很强壮的身体,承担起天下的怨恨和诽谤,不过是想帮助皇上实现您的志向。自从参与政事以来,已经有一年了,也没有什么作为,但他们内外勾结,联合起来,在一边非议我们所做的事情,对下专门欺骗百姓,对上企图蒙蔽皇上,流俗像波涛一样鼓荡起来,汹涌澎湃,以至于到了这种程度。皇上又好像不能不被他们迷惑,恐怕像我这样一个藐小的人,最终不能完成这项使命。”他的危难痛苦之情,百世之后的读者仍然感到十分的哀伤。
如果不是像王安石这样坚韧不拔的人,他能成就什么事呢?后世那些批评王安石的人就不必说了,即使是赞赏王安石的人,也不免因为他任用了小人而为他感到惋惜。王安石所任用的那些人,果然都是小人吗?我将在另外的章节中论述,但是,当时阻挠新政的那些人,难道不是世人所说的君子吗?像程颢、苏辙,都是王安石最初提拔起来帮助做事的官吏。其余像韩琦、富弼、文彦博、吕公弼等元老,他们和王安石共事,或一年,或二三年,或四五年,王安石从始至终何曾想到要排挤他们?但他们动辄就以去留相威胁,来争论新法是否可行,王安石能因为要安慰挽留这些同僚和朋友就扭曲自己的信仰,改变自己的志向吗?或者,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得罪这些同僚和朋友吗?二者不得不选择其中之一,真的是很难的,所以,王安石在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曾经上疏请求罢免他的职务,也就是因为他觉得既然志向不能够实现,那么还不如退隐山林守住自己的身体呢。但神宗对他的信任越来越深厚,对他任用也越来越专一,有这样的皇上,他又怎能忍心辜负皇上的期望呢?只有鞠躬尽瘁,使得改革的大业能够最终完成。
那些所谓贤人既然对王安石的新法不肯苟同,并且发誓不与他同在一个朝廷为官,也就只有听从他们的意愿离开这里了。我们生在今天,如果为王安石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果然有可以两全的办法吗?王安石当时所立的各项新法,没有不好的,他要革除的弊端,也是那些贤人们曾经皱着眉头提出来的,后来所取得的成绩,也许不像最初预想的那样,但也是因为推行新法的人不是很适当而已,如果这些贤人能和王安石和衷共济,时常能互相弥补并防止过分的行为,那么,怎么见得成绩不会更加显著呢?但事实上,却不问是非对错,凡是新法,一定拼了性命来攻击它,明明知道这种攻击是不能让皇上回心转意的,却一定要上弹劾王安石的奏章,请求辞去职位,使自己出名。甚至有些地方官,竟然要求州县不要执行朝廷的命令,这些人都是豪门大户,士子庶民都看着他们是如何做的,于是,那些从新法中得不到好处的人,都依附到他们周围。他们鼓动起来,影响到四面八方,使得老百姓无所适从。就好像一只手画圆,十只手画方,虽然有很好的法令,终于得不到很好的推行,这是必然的。
然而,新法的好处不能补偿它的弊端,是谁的过错呢?逼迫王安石不得不用小人,又是谁的过错呢?尽管如此,王安石对待那些攻击自己的人,可以说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对于各位元老,都自己要求居住到京城之外去,仍然经过了再三挽留,不同意,坚持要走,也只好让他们走。对于其他的那些官员,也不过降职或外放补缺,不曾有一个人因为这件事被罢免官职,治罪的就更不用说了。其间只有郑侠一个人,被放逐到边远的地区,但那也是王安石罢相回到江宁以后的事了。
我们想看看子产、商鞅是怎么对待贵族的吗?想看看张居正是怎么对待那些言官的吗?想看看孔子是怎么杀少正卯的吗?我的朋友,南海潘博曾经谈到王安石,他说,可惜王安石纯用儒家那一套,缺乏法家的精神。这是非常中肯的说法。世上那些议论王安石的人,都说他实行法家那一套,用严刑峻法来约束百官,为什么他们的说法和当时的情形完全相反呢?王安石是以礼来对待那些士大夫的,虽然他的新法由于这些人的反对没有完全施行,但作为大臣的风度,足以成为千古以来的模范。而元祐(宋哲宗年号,公元1086—1094年)年间诸位贤人对待熙宁(宋神宗年号,公元1068—1077年)年间的大臣做的怎么样呢?我写到这里不禁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章衮《王临川文集序》说:
(前略)熙宁(宋神宗年号,公元1068—1077年)的新政,君主用尧舜对待百姓的心意,在上面坚持自己的主张;臣子像对待尧舜那样对待自己的君主,在下面努力拥护他的主张,根本的一条,都是为了天下百姓,而不是为了自己。各位大臣如果能推究他们本来的用心,再议论他们的新法,发扬它的优点,补救它的过失,在推广的过程中来探究它尚未显露出来的意义,通过互相弥补,来矫正那种非要争个高低的情绪,务求同心同德,广求天下贤才来推行新法,对于宋朝来说,不见得没有好处啊。但竟然是一个法令刚颁布,诽谤就跟着来了,今天哄然而攻击的是王安石,明天哗然而议论的就是新法。言官借此邀买敢说话的名声,公卿借此博得体恤民情的赞誉,远方的小官吏,随声附和,把自己托付给朝廷之中的某一党,而议论政事的朝堂,几乎变成了相互憎恨仇视的地方。
况且,当时的情况是,下面没有不法之徒,要借变法的由头来造反,外面也没有夏辽的使节,借变法提出过分的要求,倒是这些在朝廷做官的大人先生,他们先开始互相攻击和诬陷,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来,像一群怀有必胜之心的狂人似的,牢固的谁也打不破。祖宗之法大概都认为是好的,果然都是好的吗?新创的法令大概都被诋毁为坏的,果然都是坏的吗?又如在他们的议论中,还有出于一人之口而前后自相矛盾的,如苏辙曾经说过官府自办借贷的便利,但他却极力诋毁青苗钱,认为它不是一个好办法;司马光在宋英宗的时候,曾经说过,农民在租税之外,应该没有别的负担了,衙门里的这些事也不用募民来做,但是他却极力诋毁募役法;苏东坡曾经说过,不夺取灵武,就无法打通西域,西域不通,契丹的强大就很难阻止,但他却极力诋毁熙河之役,认为不应该打;还有他说募役法有问题,不能施行,过些天又力争要让募役法不被废止,都是这种情况。
还有一些类似的事,从来都是这样做的,没有人说不对,王安石做了,就认为是错的,比如河北的弓箭社,其实是与保甲法相表里的,苏东坡曾经请求增修社约,并且很关照他们,却单单仇恨保甲法,都是这种情况。(中略)像这种情况,既不是关于是非的定论,也不是详尽分析利弊得失之后得到的宏大计划,所以,王安石把这些一概都看做是流俗,因而,主张更加坚决,施行得也更加有力。一时间的议论也就是这样了。而那些负责记载历史的官员,还有后世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又都务求巧妙地诋毁他,有的使文字和意义分离,有的断章取义,夸大其词,然而当时攻击新法的人,并非真的攻击新法,而是攻击王安石牵连到他的法。(中略)子产、商鞅这几个人,都是诸侯的贵臣,他们都凭借自己的计划周密,果敢坚忍,在他们的国家内施展才华。而王安石凭借任何时代都不经常出现的奇异才能,又赶上了天下一统的好日子,君臣之间也很默契,就像鱼水之间的情形一样,但他却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显得很孤独,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时势不同了,很多人都嫉妒他。国内有很多变故,四面边境都有窥伺的敌人,就像河流中的一条小船,不知道会漂向哪里,只有他的才智,是众人必定向往的。
这就是管仲他们获得成功的原因。宋朝的统治,本来就显得有些宽厚温和,真宗、仁宗以后,这种风气更加强盛。士大夫们竟然把含糊当作宽厚,把因循守旧当作老成,又有人喜欢高谈阔论,不肯删除繁杂,解决疑难来成就功名。而那些小人们则悠闲地如同一年到头养在厩里的马,虽然有时饲料或许不足,但不会有事,一旦养马的人要为它们整理和擦拭,它们却会跳起来,用蹄子踢,用牙齿咬。这就像有人想要立刻改变以前的做法而施行新法,他们的惊骇和诽谤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了。王安石为什么不被舆论所理解呢?这是原因之一吧。贾谊年轻又有才华,他不是皇帝亲近的大臣,却慷慨激昂地想要为国家改制立法,当时的周勃、灌婴等人,虽然也想害他,但并没有像人们攻击王安石那样厉害。这是因为贾谊一直没有得到执政的机会,汉文帝也只是像对待众人一样对待他。王安石的人气声誉倾倒当世,无人能比,已经被许多人妒忌,再加上南方人忽然发迹,父子兄弟相继来到皇帝近旁,神宗又动不动就把他当作圣人,并把他当作主心骨,等到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他又悍然将天下的怨恨全部自己承担下来,极力与他们对抗而无所顾忌。王安石为什么不被舆论所理解呢?这也是原因之一。(后略)
章衮的这番议论,说到王安石被人非议的原因,可以说是洞见了其中的关键问题。他说到因为南方人突然发迹,嫉妒的人很多,尤其说到了点子上。啊!凭王安石洁白的品质、远大的胸怀,就像凤凰翱翔在万里云天,哪里就意识到有宛雏腐鼠在他的下面呢?而他的失败,竟然也是在这个地方。庄子说:“中原的人,对礼义搞得很明白,却不了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又说:“人心的险恶超过了山川,了解它比了解天的意愿还难。”王安石就是不了解人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让他遇到这些世上的小人,他会失败;让他遇到这些世上的君子,他也会失败。要说王安石的缺点,没有比这个更厉害的了。尽管如此,假如他真的很了解人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并且跟着大家一起随波逐流,众人想找出他的错误,却拿不住他的把柄,不仅可以侥幸得到别人一时的曲意逢迎,而且还将有好名声流传于后世,又怎么肯为了国家而牺牲自己的安乐与名誉,被众人诽谤而不后悔呢?啊,我中国数千年来的士人君子,其中很了解别人心思的人太多了,而糊涂的又有几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