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些公卿大夫,政府高官,没有一个肯为皇上的千秋万代考虑,也没有一个为国家的长久利益着想,我私下里常常感到困惑。当初,晋武帝只图眼前快乐而不为子孙后代作长远打算,当他在位的时候,那些执政的官员也总是迎合奉承,使自己能够苟且地生活下去,而社会风气却日渐败坏。抛弃了礼义廉耻,不讲法律制度,君臣上下都丧失了道德底线,但没有人觉得这是问题,有眼光、有见识的人早就料到,国家将来一定会发生动乱的,后来,中国大地果然陷入了战乱,被外族分裂了二百多年。我想,太祖、太宗、真宗皇帝把帝位传给皇上,就是想着能代代相传,使老百姓永远受到皇恩的庇护。我希望皇上能以汉唐五代的战乱以致灭亡作为镜子,警惕晋武帝苟且偷安、因循守旧酿成的大祸,明令各位大臣,研究怎样才能为国家培养出合格的人才,做到深谋远虑,心中有数,逐步推行,力图符合当前形势的变化,而不辜负祖宗的愿望。这样,国家的人才就用不完了。有用不完的人才,那么,皇上还有什么要求不能得到,什么愿望不能实现呢?
梁按:文章真切直白,沉着痛快,没有能够超过它的了。正当举国沉醉于天下太平氛围中的时候,这一番话真说得毫无顾忌,虽然前有贾生的痛哭流涕,难道超过王安石了吗?可惜宋仁宗没有醒悟啊!
如果对造就人才的大计,能够进行预先的谋划,做到心中有数,并逐步推行,那么,为国家造就人才也是很容易的。我开始读《孟子》的时候,看到孟子说王政是容易推行的,心里以为真是这样。后来看到他与慎子讨论齐国和鲁国的土地问题,孟子以为先王分封诸侯各国,一般不超过百里,当时如果有王者出现,就会按照制度,凡是诸侯王先有的封地达到一千里或五百里的,都要将它削减到几十里或一百里才罢休。
于是我怀疑孟子虽然很精英,他的仁德和才智足以统一天下,但怎能不通过战争,不动用军队,就能使几百里或上千里的强国,一下子肯削减十分之八九的土地,和先王时代的诸侯王一样呢?后来,看到汉武帝采用主父偃的计策,叫诸侯王把受封的土地分封给他们的子弟,由朝廷亲自决定他们的爵位和名号,分别直属于中央,于是,诸侯王的子弟都得到了土地,从而使得势力强大、封地广阔的诸侯,终于因为土地的分封而变得弱小了。这才使我懂得了,只要能做到深谋远虑,心中有数,逐步推行,那么,大的诸侯国可以使它缩小,强国也可以使它削弱,而不至于使国家发生震惊、动乱和伤痛的局面。孟子的话没有说错,何况今天要进行改革,形势并不像孟子当时所面临的那么困难,所以我说,如果能对改革变法的大计做到深谋远虑,心中有数,逐步推行,变法也是很容易做到的。
然而,先王治理国家,不担心人们不做,只担心人们没有能力做;进而,不担心人们没有能力做,只担心自己不肯努力做。什么叫不担心人们不做,只担心人们没有能力做呢?人们一般情况下想要得到的东西,不过是善良的品行、美好的名誉、尊贵的官爵、优厚的利益,而先王能够掌握这些东西来对待天下的读书人,天下的读书人能够遵从先王来治理国家,先王就把他所希望得到的全部给他。读书人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如果有能力,那么,谁肯放弃自己所希望得到的东西,而不努力施展自己的才华呢?所以说,不担心人们不做,只担心人们没有能力做。什么叫不担心人们没有能力做,只担心自己不肯努力做呢?先王的办法,对待这些人是再好也没有了,除非他是冥顽不化的蠢材,否则,没有不肯努力的。然而,君主如果不能真诚恳切地对待这些人,并且身体力行,先走一步,就不会有人也以真诚恳切的态度努力实践来响应他。所以说,不担心人们没有能力做,只担心自己不肯努力做。皇上如果真诚地想要造就天下的人才,那我希望皇上努力去做就是了。
我还看到朝廷过去曾想要有所作为,进行变革,开始的时候,对于利害问题的谋划,就不是很成熟。所以,只要有一个因循守旧、投机取巧的人出来反对,就不敢继续进行了。其实,法度确立以后,人们不会只感到它的好处,所以,先王的办法,虽然对天下是非常有好处的,但是,当他刚接受这个烂摊子,人们还心存侥幸的时候,他要建立新的法制,没有不感到艰难的。假如他要建立新的法制,而天下那些心存侥幸的人,都能心悦诚服地遵守施行,没有任何抵触的话,那么,先王的法度至今是不会废止的。正是因为创立法律制度非常的艰难,那些心存侥幸的人不会心悦诚服地遵守施行,所以,古代的人想要有所作为,没有不首先惩办那些反对他的人,然后才能贯彻自己意图的。《诗经·大雅·皇矣》篇里说:“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这就是说,周文王也要先进行征讨镇压,然后才能使天下太平啊。先王想要建立法制,改变被破坏的风俗,造就新的人才,虽然有征讨镇压的困难,但还要忍痛去做,就是觉得不这样做就办不成事情。
后来孔夫子出现了,他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周游列国,所到之处,则鼓动他们君臣,抛弃原来的习惯,违背自己的意愿,加强薄弱的地方,可是,他风尘仆仆地到处走,结果却陷入困境,到处受到排斥和驱逐。然而,孔夫子始终并不因为困难就放弃,他认为,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所作为。他所坚持的大概和周文王是一样的。君王中的圣人,没有能超过周文王的了,臣民中的圣人,没有能超过孔夫子的了,他们想要有所作为,进行变革,都是这样干的。如今皇上掌握着天下的权力,处在先王一样的地位,如果想要革新法令制度,并没有征讨镇压的困难,虽然有一些心存侥幸的人不高兴,出来攻击这种变革,但人数一定没有喜欢改革的人那么多。如果一听到有些因循守旧、心存侥幸的人提出反对意见,就停止改革,不敢继续进行下去,那是因为自己主意不定啊。皇上如果有意想要造就天下的人才,那我希望您果断地干下去。如果做到了深谋远虑,心中有数,逐步实施,而且还能努力去做,毫不犹豫,这样还不能造就天下的人才,据我所知,大概还没有这样的事吧。
梁按:读这一段,再看王安石后来在执政期间的主张,他的意见受到世俗中人的中伤,他是早有思想准备的,他能百折不挠,始终不悔,说明他是按照自己说过的去做的。可惜宋仁宗是个不值得和他说这番话的人!我们看范仲淹执政期间进行的变革,不过两三个节目而已。然而,就因为不能被那些因循守旧,心存侥幸的人所容忍,只做了三个月就从这个位置上离开了。宋仁宗的优柔寡断,从这里大概就可以看出来了。然而,王安石却不管你听不听,就是反复地对你说,这不就是孟子说的,齐国人中没有比我更敬重君王的吗?
然而,我的主张,一般世俗之人是不讲的。如今谈论时局的人,都认为我的这些意见是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我私下观察这些精英人士,想要尽心尽力帮助朝廷的人是有的,但他们所考虑的,不是远大的目标,而是眼下所能行得通的。这些精英人士既然拿这种想法去迎合潮流,而朝廷选拔人才时看重的也是这种人,至于君臣父子的关系,国家的法律,维系社会关系的礼仪,这些先王特别看重和坚守的东西,他们都很少注意。谁要谈到这些问题,他们就聚拢在一起嘲笑谁,说这是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现在朝廷对所有的事情都很关注,有关部门的法令却只是在纸面上做文章,这种情况已不是一两天了,它的效果如何,是有目共睹的。那么,对于所谓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我想皇上也可以稍微留神考察一下。
从前,唐太宗贞观初年(公元627年),朝臣对施政方针各有各的看法,像封德彝这类人,都认为不把秦朝、汉朝的政治制度综合起来加以施行,就治理不好天下。能够认真研究思考先王的政治制度来启发唐太宗的,只有魏征一个人。他推行的政策,虽然还不能完全符合先王的意图,但大部分是合适的。所以才能在数年之内几乎放弃刑法而不用,使得国家安宁,外族顺服,自从夏、商、周三代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繁荣富强的时代。但唐太宗刚登基那些年,天下的风俗,也像现在这样。魏征的那些话,在当时也是所谓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吧,但他的实际效果却很好。贾谊说:“如今有人认为,用道德教育人民不如推行法律更有效,说这种话的人,为什么不看看商朝、周朝、秦朝和汉朝的实际情况呢?”而且,唐太宗的情况,也是可以考察的呀。
我荣幸地能以职务关系回来向皇上报告,没有考虑自己是否称职,却在这里大胆地谈论国家的根本问题,这是因为我得到了皇上的信任,是应该向您报告的。我认为,现在当朝的人才缺乏,与朝廷想要任用人才的情况很不相称,而朝廷任用这些精英人士的办法有些不很合理,使得他们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这也是我的工作涉及的情况,应该让皇上先有所了解。如果撇开这些事不谈,只提那些琐碎的问题来玷污皇上的聪明,对国家社会也没有好处,也就违反了我勤勤恳恳为皇上办事的初衷。我希望皇上认真考虑,选择其中适当的意见来实行,就是国家的幸运了。
梁按:这篇文章是秦汉以来的第一篇大文章,稍微可以和它媲美的,只有汉朝贾谊的那篇《治安策》(陈政事疏)。然而,贾生说的,大半都是为了皇帝自保其宗庙社稷来谋划的,他对国事、民事的议论,又往往不考虑事情的根本,而只强调细枝末节,哪像王安石这篇文章胸怀阔大,用国民忠仆的标准责备皇帝,而且正本清源,哪一条都和先王的思想理念相适应。李商隐的诗说:“公之斯文若元气。”(此诗为李商隐诗《韩碑》中的一句,赞美韩愈的文章以气盛,梁启超在这里借此赞美王安石的文章)他是完全可以担当的。在此之前有范仲淹的《应诏条陈十事疏》,他援引《易经》所说的绝望了就会想到要改变,改变了就能畅行无阻,畅行无阻就能够长治久安。说得非常恳切。他说,国家革除了五代造成的混乱,富有四海,已经八十年了,法律制度,经过逐日逐月的侵蚀消解,上面的官吏人满为患,下面的百姓困苦不堪,必须改革变法来救国救民,他的这种见解,和王安石是一样的。然而,整个朝廷都沸腾起来,与范仲淹为难,宋仁宗也没有办法左右这种形势。
怎么能说这是宋仁宗一个人的过错呢?但沿袭社会的风俗习惯更让他们感到安全,习惯是非常厉害的,虽然有雷霆万钧之力,往往也没有办法征服它。我曾经读过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其中写道:“人们习惯于得过且过已经很久了,知识精英中的大多数人又把不关心国家大事,附和世俗,讨好众人当作美德。”当时的社会心理从这里也可以看到一些。只是宋仁宗一个人的过错吗?汉文帝对于贾谊,宋仁宗对于王安石,大约是非常相似的。贾谊没有遇到赏识他的人,因此忧郁而死,王安石得到宋神宗的支持,能够将自己的理想付诸行动,所以,贾谊只能通过文章为后人所知,而王安石却能通过他的改革事业而著名。然而,王安石遇到宋神宗,他的成就也就只有这些,就像孟子所说的,不是没有新条嫩芽生长出来,但紧跟着就在这里放牧牛羊,所以就变得光秃秃了。自从王安石在当时被人指责、辱骂,数百年来,直到今天也没有人为他辩白,而那些不关心国家大事,只会附和世俗,讨好公众的人,却能够得到世人的称赞和推崇,于是,中国数千年好像坠入长长的黑夜一般,只留下这篇文章被参加射策考试(汉代选士的考试方法之一)的人作为讽读或任意割裂、批评的谈资。这是多么可悲啊!
一篇《言事书》既然没能使宋仁宗醒悟,那么两年后,也就是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王安石又向宋仁宗递交了一份意见书,即《上时政疏》(一说嘉祐六年,1061年),其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