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在宋仁宗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被任命为提点江东刑狱。这一年的十月,朝廷召王安石回到京师,任命他为三司度支判官。转过年来的春天,他写了《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借向皇帝述职,综论天下大事,详细陈述了自己的政治革新主张。这个言事书可以说是王安石的政治改革宣言书,后世那些有志于学习治理国家的道理并做出一定成绩的人,大约没有人不曾读过王安石这篇万言书的。如今我避讳习俗的看法,把他这篇万言书全部引录在这里,并作一点简单的注疏和解释,以备研究古代如何治理国家的人参考。
我才德浅薄,蒙受皇帝的恩典,当上了一路的提点官,现在又蒙恩召回朝廷,有所任用,应当把在外工作的情况,向皇上作一汇报。我有点不自量力,不知自己是否称职,竟敢根据自己工作所涉及的一些情况,冒昧地谈论天下大事。敬请皇上详加考虑,选择其中比较适当的加以实施,这是我的最大荣幸。
我私下里观察,皇上有恭敬俭朴的美德,有聪明睿智的才能,早起晚睡,处理政务,没有一天松懈过,对歌舞、美色、游猎、玩物一类嗜好,一点也没有沾染上,而且,能以仁慈的态度对待自己的百姓,爱惜物力的主张,得到了天下人的信任。皇上还能秉公选拔有声望的人才来辅佐朝廷,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们,并不因为奸邪小人的中伤就怀疑他们。即使是二帝三王的用心,也不过如此而已。按说应该家家富裕,人人满足,天下太平了。然而,事实上,并没有收到这样的效果。我看到的情况是,对内不能不为国家担忧,对外则不能不担心外族的侵扰,国家的财力一天比一天困窘,社会的风俗一天比一天败坏,全国各地的有志之士,常常担心国家不能长治久安。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主要的弊病就在于不了解法令制度的重要性。
如今,朝廷立法很严,政令齐备,哪方面的法令都不缺少,为什么我还认为没有法令制度呢?因为如今的法令、制度,有很多都不符合先王的政治。孟子说:“国君有仁爱之心和仁爱之名,而老百姓却没有得到他的恩惠,就是因为没有效法先王的办法来治理国家。”按照孟子的说法,比较今天的现状,问题就在这里。然而,现在这个时代距离先王的那个时代已经很遥远了,所遭遇的变化,所面临的形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想要在各个方面都恢复先王时代的做法,即使是蠢人,也知道是非常难的。不过,我所说的今天的问题在于没有按照先王的办法去做,指的是效法他们的理念罢了。二帝三王其间相差大约千年有余,从治到乱,从乱到治,其中的兴盛和衰乱,都经历过,人们所遭遇的变化,所面临的形势,也各有不同,他们所采取的方法、措施也并不一样,但他们治理国家的理念,处理事情的轻重缓急,却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我说,应当效法的只是先王的理念罢了。效法先王的理念,则我的变法革新的主张,就不至于骇人听闻,让天下的人感到担忧害怕,举国哗然,而实际上已经合乎先王的施政方针了。
梁按:当今这个时代谈论政治的人,一定要说依法治国。实际上,任何一个国家没有舍去法制还能够得到治理的。中国的儒家学者讳言这一点,只是用遵守祖宗的现成法度来美化自己。他们所说的祖宗成法是什么东西呢?不过是承袭前代的旧制度罢了。而这个前代又承袭更前代的旧制度,数千年来,都是一丘之貉,结果是,因陋就简,每况愈下。那些以政治家闻名于世的人,不过是就现有的法律、制度,作一点考察,使其名实相符罢了。更好一点的,也只是弥补其中的一些疏漏,做一些完善的工作。其中一个提倡变法的人,就是汉代的董仲舒,他说道:如果琴瑟非常不协调,一定要改弦更张,才能继续演奏啊。既如此,考察一下他的做法,就会发现,他的所谓改革只是改正朔和变换衣服的颜色。这些细小的事情,一定和治理天下的大道理无关,这是很容易明白的。所以,董仲舒并不是真正能够变法革新的人,而且,汉武帝的志向也不在这里,就不必说了。从此以后,更没有听说过哪个人在这方面还有作为。能将制定法律、制度作为自己的职责毅然承担起来的人,大概都是怀着真诚善意的心情为国家分忧的人,这样的人多少年多少代都见不到一个,即使有这么一个人,但他的见识也未必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他对于国家的性质,大概也不清楚,在他们看来,国家就是皇上,所有的法律、制度都是为了皇上便于统治而设立的。如果法律、制度都是为了皇上的统治而设立,那么,从数千年皇权统治的经验来看,其实已经很完备了,它不必改弦更张也能维持下去。啊,三代以上不用说了,秦汉以后,能够真正了解国家的性质,并怀着真诚善意的心情为国家分忧的人,只有一个王安石啊。他对国家的担忧是非常真诚的,对于国家的停滞不前,不能进步,国民的贫穷孱弱,疲惫困顿,真是痛心疾首,反复探讨其中的原因,就像探索黄河源头的人一定要到达星宿海一样。
所以他敢用这样一句话来下断语:问题就在于对法律、制度建设的重要性不了解。是啊,这句话真是说到家了。也许,有些论者以为,王安石既然称颂效法先王,那他一定是个把传统理想化的保守派,对当代的事物并不了解。但是,王安石不是说过吗,所谓效法先王只是效法他们的理念而已,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王安石所说的先王,并非具体的先王,而是抽象的先王。从本质上说,所谓先王的理念,就是政治中最主要的原理、原则而已。王安石的变法,事实上,并不想骇人听闻,让天下的人感到担忧害怕,造成举国哗然的局面,但这种局面竟然出现了,这不是王安石的过错。
尽管如此,根据当今之世的情形来看,皇上虽然想改革更新国家的政治,使它合乎先王的理念,但事实上是做不到的。皇上具有恭敬俭朴的美德,也有聪明睿智的才能,更有对待人民的仁慈和对待物力的珍惜,如果真能了解先王的理念,那么,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做不成,想得到的东西得不到呢?然而我却又认为,皇上虽然想改革更新国家的政治,使它合乎先王的理念,在事实上却是做不到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现在国家很缺乏人才。我曾私下观察过在朝廷任职的人,没有比现在更缺乏人才的时候了。上面缺乏人才,那就说明有人才被冷落埋没在下面,却不为当时的人所了解。我又到民间去寻找,却也没见到有多少。这难道不是培养、教育人才的方针出了问题吗?在我看来,如今在职位上的这些人很少是人才,这从我在工作中了解到的情况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如今,在一路数千里之内,能够推行朝廷的法令,知道哪些事是急切要办的,哪些是可以缓办的,而且,能够把境内的民众管理好,办好他们分内的事情,这样的人才是很少的。然而,没有才能,做事敷衍随便,贪婪卑鄙的人,却多得数也数不清。
其中能够讲求先王的理念,使它适应当时形势的变化,这样的人大概整个辖区之内也找不到一个。朝廷每下一道指令,尽管用意很好,但那些在位的官员往往不能很好地落实,老百姓并不能得到皇上的恩惠。而且,下面那些小官吏总是借机以售其奸,为个人捞取好处,骚扰百姓。所以我要说,在位之人缺少人才,而民间也不见得就有很多。既然人才如此匮乏,那么,皇上即使想改革更新国家政治,使它符合先王的理念,大臣当中也有能够符合皇上的心意,想要接受这项任务的人,但是,九州这么广大,四海这么辽阔,究竟有多少人能够明白皇上的旨意,皇上的旨意又有多少能够落实,让每个人都能享有改革的成果呢?所以我说,就目前的形势来说,是一定办不到的。孟子说:“只有法律还不行,它自己是不能发挥作用的。”他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可见,当今之世最紧迫的事情,就是人才了。如果真能使国家拥有大量的人才,当国家需要的时候,有充足的储备可以从中选拔,执政的官员有了合适的人选,然后再看看时机是否成熟,选择那些老百姓最感觉痛苦的地方,来改革更新国家的弊政,使它更符合先王的理念,也就容易多了。
梁按:建立法治社会固然是一件很着急的事,但推行法治的是人,制定法律、制度的也是人,所以,王安石既以法律、制度建设为根本,又以人才为根本的根本,事实上,法治国家一定是以大多数人民作为其根本的,这才是王安石的真正用意。
如今的天下,也是先王时代的天下,先王的时代,人才很多啊,为什么到了今天却偏偏不足了呢?所以我说,这难道不是培养、教育人才的方针出了问题吗?商朝的时候,天下曾经大乱,当权者贪婪狠毒,腐败无能,都是不称职的人。后来,周文王起来要取代商朝,天下的人才也曾显得很匮乏,在那个时候,周文王能够造就天下的读书人,把他们都培养成有能力为君主服务的人才,然后根据他们的才能,让他们担任不同的官职。《诗经·大雅·旱麓》篇说:“岂弟君子,遐不作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等到事业成功了,就连那些低微下贱捕捉兔子的人,都没有不追求品德的。《诗经·周南·兔罝》篇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又何况那些当权者呢?由于周文王能够这样做,所以,他出征就能让别人臣服,治理属地则能处理好政务。
《诗经·大雅·棫朴》篇里说:“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说:“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就是说周文王所用的这些文臣武将,都能各尽其才,没有办不好的事。等到周夷王、周厉王的时代,天下大乱,人才又曾显得少了。直到周宣王“中兴”,能够和他一起图谋天下大事的人,只有仲山甫一个人了。所以,诗人感叹地说:“德輶如毛,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这是在叹息当时人才太少,仲山甫得不到人们帮助啊。周宣王能用仲山甫,通过他来影响天下的读书人,然后人才又重新多起来了。于是,对内处理好政务,对外讨伐那些不来朝贡的邦国,又恢复了周文王和周武王时的国土。所以诗人赞美他们:“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这是说周宣王能够使天下的读书人看到新的希望,让他们的才华能够为自己所用,这就像农夫耕种他们的田地,使得田地里有芑菜可以让他采摘一样。由此看来,人才没有不是君主造就而成的。
梁按:这种说法,近代的曾国藩也曾在这里引申发挥,他说道:“如今的君子有了一些权势,就责怪天下没有人才。他们身居显贵的高位,不能用自己的理想去移风易俗,造就当今之世的人才,反而告诉我们说没有人才,说他们讲了真话,可以吗?不可以!一个十户人家的小地方,其中如果有崇尚仁义的君子,他的智慧完全可以改变十个人,那一定能选拔十个人中的佼佼者把他培养成人才;如果他的智慧完全能够改变一百个人,他也能选拔百人之中的佼佼者,把他培养成人才。
看来,移风易俗并培养造就一代人才,并非只是身居高位的人能这样做,凡是有一官半职的人,都应该参与此事。”他的话说得更加深刻、明白了。但我看曾国藩的这番言论,如果把培养造就人才的责任完全归于君主,怎么样呢?不仅仅因为他的话是说给君主听的,毕竟,民间培养造就人才的范围是很小的,而君主则大得多,民间培养造就人才的效果来得慢,而君主则来得很快,所以,对于没有身居高位的人也勉励他担负起培养造就人才的责任,这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差一些的做法,是以聊胜于无安慰自己。如果说道想要培养造就一个国家的人才,率领他们共同进步,没有比开明专制的君主亲自去做更快捷有利的办法了。这是俾斯麦造就德国时用过的办法,而曾国藩造就中国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