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讲过,如今造成国家财政陷入困境的原因,不仅是由于开支没有节制,而且,不知道如何开发财源,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我认为,一家一户的富足有赖于国家的富足,国家的富足有赖于天下的富足,而要想使得天下富足,只有靠开发利用大自然的资源。比如,一个家庭,当家的人并不替他的儿子谋求财富,有了父亲的严格管教,儿子自然就能学会生财致富,父亲还有什么需求不能获得呢?如今关起门来跟儿子做买卖,门外的财富一点儿也进不来,虽然把儿子的钱全弄过来了,财富仍然没有增加。现在这些年,谈论财政的言论虽说都很不错,但不过都是国家索取天下财富的方法罢了,这就像父亲与儿子关起门来做买卖一样,正是国家财政陷入困境的原因啊!
啊,这样的道理,怎么与当今之世经济学、财政学的原理这么吻合,这么一致呢?王安石理财的政策,具体就表现在这里。然而,后世有人竟把他当作专门为朝廷敛财的官员看待,为什么他们的看法与王安石的精神正相反呢?《临川集》中还有《议茶法》一文,讨论榷茶法应当废除的理由;又有《上运使孙司谏书》一文,指出由官方垄断食盐买卖是不可行的。这种意见就是今天管理财政的专家,也是应当采纳的。但是,有些学者却把他当作桑弘羊、孔仅的同类而加以批评。
王安石有几首诗,也谈到他在理财方面的意见,如今也记录在这里:
《发廪》:
先王有经制,颁赉上所行。后世不复古,贫穷主兼并。
非民独如此,为国赖以成。筑台尊寡妇,入粟至公卿。
我尝不忍此,顾见井地平。大意苦未就,小官苟营营。
三年佐荒州,市有弃饿婴。驾言发富藏,云以救鳏茕。
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乡豪已云然,罢弱安可生。
兹地昔丰实,土沃人良耕。他州或呰窳,贫富不难评。
豳诗出周公,根本讵宜轻。愿书《七月》篇,一寤上聪明。
《兼并》:
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
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
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
礼义日已偷,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
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
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更可怜哉。
《寓言》:
婚丧孰不供,贷钱免尔萦。耕收孰不给,倾粟助之生。
物赢我收之,物窘出使营。后世不务此,区区挫兼并。
上面《发廪》、《兼并》两首诗,他所主张的理想社会,大概有些接近于现在所说的社会主义,这种主张是否可行,我们将在下一章讨论。而他这首《寓言》所描写的,正是后面所要实行的青苗、均输诸法的根据。
他还有《省兵》一首诗:
有客语省兵,省兵非所先。方今将不择,独以兵乘边。
前攻已破散,后距方完坚。以众亢彼寡,虽危犹幸全。
将既非其才,议又不得专。兵少败孰继,胡来饮秦川。
万一虽不尔,省兵当何缘?骄惰习已久,去归岂能田?
不田亦不桑,衣食犹兵然。省兵岂无时,施置有后前。
王功所由起,古有《七月》篇。百官勤俭慈,劳者已息肩。
游民慕草野,岁熟不在天。择将付以职,省兵果有年。
这是王安石对于当时军队建设的一些意见,后来他主持朝廷大政,实行改革,这些都一一实行,正像他在这里所说的一样。
他在《材论》一文中说:
天下所忧虑的事,不是怕人才不够多,怕的是掌握国家大权的人不希望他们多;不是怕有才能的人不愿为国家做事,怕的是掌握国家大权的人不让他们做事。人才都是国家的栋梁,得到人才,国家就会安定而繁荣;失去他们,国家就会灭亡并遭受屈辱。但是,那些掌握国家权利的人不希望人才众多,也不希望他们出来做事,是什么原因呢?这里存在着三种偏见。其中最严重的偏见,是觉得自己处在很高的地位,完全可以排除凌辱,断绝危害,一辈子不会遇到重大灾祸,人才的得失,也与国家的治乱不相干,所以就随意放纵自己,结果陷入了败乱、危亡和被人羞辱的境地。这是一种偏见。另有人或者认为,我有高官厚禄,足以吸引天下有才能的人,他们的荣辱祸福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可以傲视天下的人才,而他们必然会归向于我,结果也会陷入败乱、危亡和被人羞辱的境地。这又是一种偏见。
还有人不讲究培养、选拔和使用人才的方法,而是忧心忡忡地以为天下其实没有什么人才,结果也只有陷入败乱、危亡和被人羞辱的境地罢了。这也是一种偏见。这三种偏见,对于国家的危害是一样的,然而,其中用心并不坏,还可以讨论他这种偏见的由来的,是那种认为天下其实没有什么人才的看法。这种人的心思大概不是不想用天下的人才,只是不了解这些人才的情况罢了。况且,那些有才能的人,外表和其他人能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他们遇到事情可以妥善地把事情办好,出谋划策能够明辨利害,治理国家能够使国家安定繁荣,这是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
所以,掌握国家权利的那些人如果不能精细地考察他们,慎重地使用他们,那么,即使他有皋、夔、稷、契那样的才智,仍然不能让他区别于其他的人,何况那些才智还不如他们的人呢?世上那些存有偏见的人说:有些人身上藏着特殊的才能,就像锥子放在口袋里,它的尖马上就会露出来,因此,没有具有真才实学而不被人发现这样的事。说这种话的人只看见放在口袋里的锥子,却没有看见圈在马棚里的马。好马劣马混杂在一起,饮水吃草,嘶叫踢咬,想要找到它们的区别是很难的。如果让好马拉重车,跑平坦的路,不用多鞭策,也不用赶车的人多操心,只要一拉缰绳,上千里的路程很快便赶到了。而这个时候,即使让几匹劣马并驾齐驱,虽然轮子跑歪了,缰绳勒断了,筋骨也累伤了,昼夜不停地追赶,也还是远远地落在好马的后面。这样一来,就分出好马劣马来了。古代的人君懂得这个道理,他们并不认为天下没有人才,而是用尽一切办法去寻求人才,考察人才。考察人才的方法,就是给他们适合于自己才能的工作。
南越的长箭,用百炼的精钢做箭头,用秋鹗的羽毛做箭尾,如果把它放在强弩之上,拉满弦,可以发射到千步之外,虽然有十分凶悍的像野牛似的野兽,也会立刻穿身而过被射死的。这是天下最锐利的武器,是战争中决定胜负的法宝。然而,如果用它来随便敲打,那么,它和枯朽的棍子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由此可见,即使得到了天下奇才,如果使用不得当,也和这种情况是一样的。古代的人君懂得这个道理,于是便仔细、慎重地衡量人才的能力再加以使用,使他们的才能,无论大小、长短、强弱都能尽量得到发挥,找到适合他们的工作。
这样,那些愚昧浅陋的人也能够尽其所能去做一些事情,更何况那些德才兼备、智力高超的人呢?啊,后世那些在位的人君,尚未明白这个道理,并在实践中加以运用,就坐在那里说天下果然没有人才,这是没有动过脑筋去认真思考罢了。有人问,古代对于人才,都说是培养教育出来的,而你只强调人才的搜寻和使用,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回答:天下的法度尚未建立之前,只能先索求天下的人才来使用;如果能够使用天下的人才,那么,就能恢复先王的法度;恢复了先王的法度,那么,即使天下的小事也没有不像先王时代那样去做的了,何况教育培养人才这样的大事呢?这就是我只谈论寻求和使用人才的道理啊。
这是王安石在其政论中对人才问题的论述。
以上所录,只是王安石平生所怀抱的理想的一部分,然而,他后来实行的那些改革措施,在这里已经浮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