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祈愿大会还像往年一样的热闹,还是有千千万万淳朴的藏民从遥远的家乡赶来,一步一叩首地绕着转经路祈祷着今生与来世的幸福,也为他们的政教领袖仓央嘉措、桑结嘉措和拉藏汗祈福。这些淳朴的百姓并不知道,那些高高在上、光彩四射的大人物们私下里也各有各的心计,在祈愿大会这祥和而欢快的气氛里,他们的明争暗斗即将进入白热化了。
有距离才能有仰望,而在大人物们的彼此之间,是不存在这种距离的。
到了祈愿大会预定的日子,空地上的大跳神仪式便一年一度地开始了。
激动的围观者们并不知道,仪式上的恶魔虽然迅速地以灭亡告终,而真实世界里更加惨烈的神魔之战才将将拉开了序幕。1703年的西藏,山风满楼。
1.真相扑朔迷离
佛言: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
——《四十二章经》
如果斗争是一场暴雨,那么谣言就是雨前那漫天的浓云。1703年的西藏,谣言四起。
达赖汗死后,拉藏汗弑兄自立,并与桑结嘉措交恶。——前文讲过这个说法,当时的很多藏人都相信这个说法,甚至今天的一些出版物仍然沿袭着这个说法,但事实上,这只是桑结嘉措在与拉藏汗交恶之后所散布出来的一则流言。拉藏汗的长兄要么是病死的,要么是被桑结嘉措秘密毒死的。让人们大跌眼镜的是,拉藏汗的继位原本是仓央嘉措促成的,而这只推手的背后自然就是桑结嘉措本人了。
桑结嘉措之所以中意于拉藏,是因为在达赖汗所有的儿子里,只有拉藏一直住在青海,不但对西藏的事务完全陌生,更与西藏的政教人物没有任何的交往,既然和硕特蒙古必须要选立一位汗王,对西藏最有利的当然是选立这样一位看上去不大可能干涉西藏事务的人物了。至于拉藏汗竟会如此野心勃勃地要在西藏夺权,却是桑结嘉措始料未及的了。
围绕着仓央嘉措的流言自然更多。有人说仓央嘉措恋上了桑结嘉措的女儿,如火如荼的爱情一发而不可收拾,于是,就在1703年的某个夜晚,仓央嘉措带着六七名随从潜出了布达拉宫,到一里之外的招地与情人幽会,途中突然遭到十几名暴徒的袭击。暴徒们似乎是有意地避开了仓央嘉措本人,却对他的随从们痛下杀手,杀死了最受仓央嘉措宠信的塔尔占鼐,塔尔占鼐的弟弟拉旺也受了重伤。
惊魂未定的仓央嘉措冲到了桑结嘉措的家里,面对面地质问后者,说:若无第巴大人的指示,谁敢做出如此大胆的事来!桑结嘉措当即作出了追查真凶的允诺,却迟迟不能交出人来。
当时正在拉萨的清朝使者荐良记述了这样的传闻:听说六世达赖与第巴的女儿犯了奸情,达赖的侍从拉旺也不干净,所以第巴桑结嘉措与五名亲信秘密商议,要把拉旺杀掉。但在动手的过程中,桑结嘉措的亲信们误杀了拉旺的哥哥塔尔占鼐,拉旺虽被砍伤,却总算保住了性命。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督察此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算告破,捉住了桑结嘉措的那五名亲信,把他们交给了拉藏汗。桑结嘉措向拉藏汗苦苦求情,但拉藏汗终是不允,到底还是杀了他们。从此,桑结嘉措便与拉藏汗结下了深仇。
拉藏汗在给康熙皇帝递交的奏折里也提到过这件事情,只在一个细节上与荐良的记载不同:据拉藏汗说,仓央嘉措已经娶了桑结嘉措的女儿。
在这一扑朔迷离、真伪难辨的事件中,每个人的反应倒还是合乎逻辑的:仓央嘉措放荡不羁、我行我素,心里只有单纯的爱恨,根本不去想政治上的盘根错节,不惜把凶手交给拉藏汗处理;桑结嘉措工于心计,谋定而后动,一旦遇事,也只是委曲求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把脸皮彻底撕破;拉藏汗气势汹汹,只要是对桑结嘉措不利的事情,他一定会做,而且会毫不掩饰地去做。
这件事在拉萨闹得满城风雨,仓央嘉措、桑结嘉措和拉藏汗这三大领袖之间的矛盾终于公开化了,成为街谈巷议的焦点话题。有人说仓央嘉措使用一种神异的密术捉住了所有的行凶者,因此公开了与桑结嘉措的矛盾,而年轻活佛的密术修为之高,简直是莲花生大师再世;也有人说桑结嘉措坚持要拉藏汗释放自己的五名亲信,结果导致了一场小规模的武装冲突,拉藏汗借机废黜了桑结嘉措,西藏的大权被掌握在拉藏汗和仓央嘉措的手里……
无论如何,因着这件事的关系,仓央嘉措对桑结嘉措越发不满,却与拉藏汗亲近起来。据一位从拉萨返归青海的蒙古贝勒的话,桑结嘉措仍然掌握着第巴大权,并未被拉藏汗废黜,拉藏汗也没有废黜第巴的实力;至于仓央嘉措,行为举止一如凡人,常常和拉藏汗一起放鸟枪、射箭。
这位蒙古贝勒的话被清朝驻青海的使臣记录在案,上奏给康熙皇帝,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五世班禅写给康熙皇帝的文书里也说:仓央嘉措的行止一如凡人,完全不像是一位喇嘛。
更有甚者,从日喀则流传出了这样一个说法:仓央嘉措在扎什伦布寺要求还俗的时候,把自己的心意写成了一封书信交给五世班禅,信里不但以死相胁,还说了许多自毁神性的话来。大意是:自从我降生之后,人们相信我说的一些话足以证实我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但这些话其实都是我父母和我家乡的人说的,我自己对此一无所知。等我记事之后,也从没有过自己就是转世灵童的念头。是因为第巴出于某种原因找来五世达赖的信物让我认领,并交给我班禅所著的关于达赖活佛历代转世的经卷,我才走到了如今的一步,这只是合了第巴和各位的心思,却不合我的本意。你们说我是转世活佛,但我根本就不喜欢佛教经卷。我既不愿意占据达赖活佛之位,也不想骗人讲经受戒,所以对佛教的修行并不用心。我生性贪玩,虽然现在还无碍于戒律,但将来恐怕会酿成大过,所以我才瞒着第巴,希望能将先前所受的戒律在班禅面前退还。这虽然违拗了第巴和众人的意愿,但我的老师江央扎巴对此是很了解的……
这种种传闻不仅在拉萨引起了一片大哗,就连北京也为之大伤脑筋。青海使臣的奏折、西藏使臣的奏折、班禅活佛的文书、仓央嘉措写给班禅的信笺,当时摆在康熙帝案头的这些文件我们今天还能看到。《蒙古堂档》、《康熙朝满文朱批奏折》、《宫中档人名包》,一件件尘封的历史档案,在今天看来,仍然可以感受到三百年前那心与心的冲突、锁链与锁链的纠结、刀兵与刀兵的对峙。
尤其是仓央嘉措写给五世班禅的那封信,更是直接以当事人的身份说出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所谓转世,不过是出自桑结嘉措的政治安排与父母、乡人的愚昧和虚荣。
政坛的高手们显然并不会认同这样一份感人的真诚,对他们而言,就算活佛是假,而既然已经弄假成真,就必须假戏真做下去,因为政治不计真伪,只计利害。这位任性的活佛呀,如果放任他的言行,黄教的威信会受到重大的损害,那些对黄教不满的人、政治投机分子,尤其是蒙古人,势必借机发难,局面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深明个中利害的桑结嘉措迅速作出了两项决定:一是在黄教内部统一思想,无论大家对这位六世达赖有怎样的不满,有怎样的疑惑,这个时候必须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因为死保仓央嘉措就等于死保黄教;二是必须以非常手段铲除政治对手——拉藏汗对西藏事务已经干涉得过多,又和仓央嘉措走得太近,眼看着就要把后者争取过去了。
政治斗争的一个常用手段就是对敌人进行分化瓦解,然后拉一派、打一派,拉藏汗用的正是这招,认准了达赖与第巴之间的裂痕,分化瓦解之,把仓央嘉措争取到了自己的这边,孤立了桑结嘉措。
仓央嘉措是最单纯的男人、最浪漫的诗人,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政治傀儡。这个时候,二十出头的仓央嘉措正觉得自己的人生总算舒了一口气,原本一天天都不得不生活在桑结嘉措的锁链下,生活在五世班禅的锁链下,生活在所有藏人目光的锁链下,一点点奢侈的自由在夜晚才能获得,而如今,总算有一个善解人意的拉藏汗为自己打开锁链,在阳光下陪着自己射箭、打鸟枪,替自己惩治了桑结嘉措派来的刺客。他还称赞自己的诗歌,陪着自己在拉萨的酒肆里疯闹,甚至他也像一个大孩子那样恶作剧似的和自己商量出一些奇思妙计,为的是“整一整那个跋扈而刻板的第巴大人”。
仓央嘉措哪里知道,这些所谓的恶作剧真的让桑结嘉措大感头痛。康熙朝的档案记载,桑结嘉措曾经对一位熟稔的青海亲王的使者哀叹:“五世达赖在世的时候有过指示,一切事情都由我自专办理。可现在呢,这一代的达赖活佛和拉藏汗一起,什么事都不让我管,我想辞官也辞不了。”这位使者也说:“眼看着第巴的日子过得很难,六世达赖与拉藏汗与他不和,事情都不让他管。”
不知道桑结嘉措有没有懊悔过,当初正是自己选立了仓央嘉措作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本来是要他来作自己背后的一面旗帜,没想到自己却约束不住这个满心叛逆的大孩子,眼睁睁看着他作了自己政治对头手中一件刺向自己的利器。但就算这样,自己还得尽最大的努力来保住仓央嘉措——没办法呀,这就是政治,仓央嘉措还要继续供着,但拉藏汗必须除掉。
桑结嘉措的本意是用政治手段来解决政治问题,拉藏汗既然拉拢仓央嘉措来架空自己,自己不妨也使些手段来架空拉藏汗。于是,桑结嘉措面对着拉藏汗咄咄逼人的攻势,表面上不但不与之抗争,反而屈尊降贵,给拉藏汗送上“成吉思汗”这个伟大的尊号,但同时又让仓央嘉措坐察奇尔巴顿汗之床。
所谓察奇尔巴顿汗,就是转轮王的意思。在西藏的佛教传统里,世界以须弥山为中心,为四大部洲所环绕,当初莲花生与寂护所建的桑耶寺就是对这一世界构架的精心模拟(1.1.5)。转轮王降生之后,依次征服四大部洲。征服一洲时称铁轮王,征服二洲时称铜轮王,征服三洲时称银轮王,征服四洲时称金轮王。菩萨在这样的王者家族里转世,以转轮王之身度化众生。所以,从佛教初入藏地以来,那些伟大的圣王们,松赞干布、墀徳祖赞、墀松德赞、牟尼、墀德松赞、热巴坚,这些在本书的第一部里陆续介绍过的赞普们,他们都是菩萨的化身,也都是转轮王家族的重要成员,更是仓央嘉措的历代前身。
只是,随着佛教力量的不断巩固,菩萨便不仅化身于转轮王的家族,而是更多地化身为宗教大德。“三素尔”、阿底峡尊者、玛尔巴、都松钦巴、米拉热巴、噶玛拔希、宗喀巴,这些在本书第一部里陆续出现的佛教宗师们,他们都是菩萨的化身,也多是仓央嘉措的前世。
仓央嘉措如今被冠以转轮王的头衔,无疑是向世人强调着那个古老的传统:观音菩萨之于藏地,不仅是宗教之主,也是世俗之王。言下之意便是:另奉一位与六世达赖并立的汗王是不合传统的,藏民无论于宗教、于世俗,都只能服从于一位领袖,那就是仓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