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漂泊的生活习惯还没有完全丢掉。他们的传统也没有失去作用,狩猎的爱好依然如故。森林里的昔日的蛮族欢乐,只在模糊的记忆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迹。他们认为,忍受在森林里的贫苦反而不可怕了;而以前在森林里遇到的危险也不算什么了。他们在彼此平等的人们中间,以前享有独立,现今与他们在文明社会所处的奴隶地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另一方面,曾让他们长期和平生活的荒野依然近在咫尺;只要几个小时,就可以走回旧地。他们的那块赖以勉强糊口的半荒半垦的土地,如果被他们的邻居白人用在他们看来不小的一笔款项买去,而且欧洲人给他们的这笔钱可以让他们远离白人去过
幸福安稳的生活,那么他们就会放下犁头,拿起武器,重新回到荒野中去[19]。
我已提到的克里克部和柴罗基部的情况,就能够证明这幅悲惨的图景是真实的。
印第安人在他们所做的这些少数的事情上表现出的才干,与欧洲人在他们的大事业上表现的才干无疑是不相上下的。但是一个民族如同一个人一样,它的智力和能力不管如何高强,也是需要时间学习的。
野蛮人在致力于开化期间,欧洲人从四面八方包围他们,而且包围圈逐渐缩小。这两个种族最终相会了,并且直接接触。印第安人已经进步于他们的野蛮祖先了,但是仍然大大不如他们的白人邻居。依靠自己的物力和知识,欧洲人就把土著因占有土地而能得到的好处很快据为己有。他们定居在土著的居住地区,使用武力强占土著的土地,或者以低价购买他们的土地,他们通过毫无办法应对的竞争来使对方破产。印第安人被孤立在自己土地上,一个人数众多和占有统治地位的民族把他们包围,这个民族又把他们的所在地区看成了不够安分守己的异族的殖民地[20]。
华盛顿在他的一篇致国会的咨文中说过:“我们比印第安诸部落文明和强大;但是为了我们的荣誉,我们对他们就必须和善,甚至宽容。”
然而,这一高尚而合乎道德的政策并没有被遵守。
通常,移民们的巧取豪夺与政府的暴政相结合。尽管柴罗基部和克里克部在欧洲人还没有到来之前就已经在他们的土地上定居,美国人却往往像对待外来的民族那样对待他们,他们所在的各州都一直不愿意承认他们是独立的民族,并且这些刚从森林里走出来定居的人被强迫服从本州的行政管理、习惯和法律[21]。贫困曾经促使这些不幸的印第安人走向了文明,而现在的压迫又把他们赶回到野蛮。在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放弃了半开垦的土地,又恢复了野蛮人的生活习惯。
只要去看一看南部各州的立法机构采取的一系列暴虐措施,去看一看那些州的统治者的行径和法院的判例就不难相信:完全把印第安人撵走,曾是这些州的全部措施所想要达到的最终目的。住在联邦这一地区的美国人,以贪婪的眼光盯着仍被印第安人占据的土地[22]。他们觉得这些印第安人没有放弃野蛮人生活的全部传统,所以打算在文明让这些人安心定居以前,就让他们破产并且绝望,而且逼着他们离开。
克里克部和柴罗基部受到所在州的压迫,去向中央政府告状。中央政府对他们的不幸没有置之不理,而是真心拯救这些残存的土著,愿意保护他们的占有土地的自由[23]。当中央政府着手实施这项计划时,却遭到那几个州的坚决反对。中央政府为了不使联邦陷入危机,只好把心一横,听任那几个野蛮的部落自生自灭。
联邦政府无力保护印第安人,后来又曾设法减轻他们的痛苦。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它决定出钱把这些印第安人迁往别处。
在北纬33度和37度之间,有一片广阔的空地,以一条流经域内的大河而命名,这就是阿肯色。它有一侧与墨西哥接壤,还有一侧濒临密西西比河。境内的很多河流纵横交错,气候温暖,土壤肥沃,其上只分布有几个野蛮部落。
联邦政府于是想把南部的残余土著迁徙到这个同墨西哥毗邻而离美国白人居民点较远的地区。
到1831年年末,据说已有一万多名印第安人被迁往阿肯色河两岸,而且每天都在增加。但是国会对于得到命运支配权的人,没有作出完全一致的决定。有一些印第安人,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白人肆虐的地区;已经开化的印第安人,却不愿意放弃正在生长中的庄稼和刚刚建造起来的新房。他们认为,一旦接受文明的进程中断,就无法恢复。他们担心,定居生活习惯刚刚养成,会在仍是野蛮人居住而且未做任何农耕准备的地区失去而且无法恢复。他们知道,到了新的荒凉地区,他们将会遇到一些敌对部落,对于抵抗敌人,他们既没有和野蛮人一样的体力,也没有文明人那样的智力。此外,到了新地点后印第安人立即发现,为他们所做的安排都是暂时性的。
在新的住区,谁能担保他们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呢?到那里后,美国政府答应保护他们,但是对他们现在所在的地区,美国政府也曾信誓旦旦地这样保证过[24]。不错,美国政府没有抢占他们的土地,但是却听任别人去侵占。再过几年,聚集在他们周围的这伙白人也会把脚插到阿肯色,再次挤压他们。那时他们将会遭到同样的苦难,却没法再次进行补救。土地要从他们手中流失,他们只有等待死亡。
对待印第安人,联邦政府实行的政策没有各州那样贪婪和暴虐。但联邦政府和州政府都不守信用。
这些州把它们所谓的法律恩典施于印第安人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印第安人宁愿选择远走他乡,也不愿意接受这些法律的束缚;而且中央政府给这些不幸的人在西部安排永久住所时,它也不是不知道不能保证他们可以永久住下去[25]。
这些州把野蛮人撵走时全靠暴力;联邦政府则利用它的许诺和财力,帮助这些州驱逐了野蛮人。虽然措施不同,但是它们追求的目的是一致的[26]。
柴罗基部在提交国会的请愿书[27]中他说道:“奉统治宇宙的我们的在天祖先之旨意,美洲的红色人种变得弱小了,白色人种变得强大和有名了。”
“你们的先人在登上我们的海岸时,红色人是强大的;尽管当时红色人无知和野蛮,但是却以和善的态度接待了他们,让出干爽的土地并且供他们疲劳的双脚休息。当时我们的先人和你们的先人,握手言欢,和平共处。”
“凡是白人提出的要求,印第安人没有不欣然答应的,并且都予以满足。印第安人当时是施主,白人是乞者。今天局面却改变了:红色人的力量被削弱了。邻居的人数增加,红色人的权力越来越小了。布满合众国各地的许多昔日强大的部落,而今能免于大灾大难的已经所剩不多了。在我们当中往昔以强大著称的北方诸部落,如今也几乎灭绝。这就是至今美洲红色人的遭遇。”
“我们幸免于难的这些红色人,难道也得一样去死吗?”
“从无法追忆的远古时期起,我们共同的在天祖先,把我们现在所占据的土地给了我们的先人,我们先人把它作为遗产又传给了我们。我们以尊敬的心情把它保留了下来,因为这里有先人的遗骨埋藏着。什么时候我们会让出或者放弃这块遗产?请允许我们冒昧地问一问:除了继承权和最先占有权之外,还有什么更加充分的权利可以使一个民族拥有一片土地呢?我们知道,现在佐治亚州和合众国总统硬说我们已经丧失这项权利了。但是这是毫无根据的。在什么时候我们丧失了它?我们犯了什么罪行导致我们丧失这项权利呢?你们是在指责我们在独立战争时期在大不列颠国王的旗帜下曾经同你们打过仗吗?假如这就是罪行,那在这次战争后签订的第一个条约中,你们为什么没有指出我们已经丧失对土地的所有权呢?当时你们为什么没有在这项条约中加进去‘合众国愿意同柴罗基部媾和,但是为了惩罚它参战,兹宣布:只把柴罗基部视为土地的佃户,当与柴罗基部接壤的州要求它撤走时,它必须服从’这样的条款呢?你们那时是这样可以说的,但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我们的先人也没有同意使他们丧失最神圣的权利和土地的条约。”〔托克维尔实际上是节译的。全文见第二十一届国会(众议院)第一次会议第311号报告第7页以及下面几页〕
这是印第安人说的,而且都是实情。他们所预见的事,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北美土著的命运,他们的灾难好像都无法避免:他们如果继续保持野蛮,白人就会一面前进一面驱赶他们了;他们如果想要避免开化,与比他们开化得多的人接触后,自己就要受到压迫和忍受贫困;如果从一块荒野继续漂泊到另一块荒野就会灭亡;如果设法定居,也还是会灭亡。只有依靠欧洲人的帮助他们才能开化,但是欧洲人的来临却让他们的处境更糟糕了,欧洲人又把他们驱回到野蛮的生活中去了。只要在荒野里继续生活下去,他们的民情就不会发生改变。当他们被迫去改变时,就为时已晚了。
西班牙人曾用他们的猎犬像追逐野兽那样追逐印第安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像摧毁一座城市那样毫无怜悯地洗劫了新大陆。但是他们没能把印第安人杀光,疯狂也总有一个限度。幸免于难的印第安人,在大屠杀过后与他们的征服者融合,并且也接受了他们的宗教和生活方式[28]。
与西班牙人相反的是,对待土著人,美国人表现得还比较讲究规矩和法制。如果印第安人愿意保持他们的野蛮状态,美国人决不干涉他们,而且是以独立的民族来看待他们。在按照条约中规定的手续购买以前,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侵占印第安人的土地。某一印第安部落因为不幸事故而在原地无法生活下去时,美国人就会伸出兄弟的手,把他们送到一个远离故土的地方去,让他们在那个地方自生自灭。
西班牙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让自己遭到奇耻大辱,用史无前例的残酷手段,也没能灭绝印第安种族,甚至未能阻止印第安人与他们分享权利。美国人则用十分巧妙的手段,不慌不忙地通过合法的手续,以慈善为怀,避免流血,不违反伟大的道德原则[29],都实现了双重目的。消灭人是通过尊重人道的法律途径来进行的,这是美国人的一绝。
在美国的黑色人种的处境[30]和他们的存在给白人带来的危险
废除蓄奴制和消除其一切痕迹为什么在现代比古代更为困难——在美国,对黑人的偏见似乎随着蓄奴制的废除而日益加深——在北方和南方各州黑人的地位——为什么美国人要废除蓄奴制——让奴隶致蠢的奴役不再能使奴隶主发财致富——俄亥俄河左岸和右岸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应归因于什么——随着黑色人种向南方退却蓄奴制也转移至南方——这一现象怎样解释——废除蓄奴制在南方所遇到的困难——将来的危险——人们的忧虑——在非洲建立一个黑人殖民地——南方的美国人为什么在厌恶蓄奴制的同时反而加剧了这种制度的残酷性
印第安人生存在孤立状态中,并将被消灭于孤立的状态中。黑人的命运却几乎总要和白人的命运交织。这两个种族互相联系,却不混为一体。既不能把它们完全分开,又不能使它们完全结合。
在威胁美国的未来的灾难中,最可怕的是黑人出现在这片国土上。虽然观察家们的出发点不同,但他们在考察美国目前的困境和未来危险的原因时,总是要归结到这一主要事实。
一般来说,人们好高骛远和拼命追求,常常会导致长期的灾难。然而有一种灾难却悄悄地降临于世界上:它最初是以人们刚能察觉的形式出现在一般的权力滥用之中,肇始于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的一个人之手;随后,它像可怕的病菌被撒在大地的某一些点上那样,经过自身的繁殖,轻易向四处地蔓延,随着它所在社会的发展自然地成长起来。这个灾难就是蓄奴制。
最初的基督教废除了奴役,而在16世纪,基督教徒又将它恢复了。但是他们决不是把它作为一种例外实施于他们的社会,这种实施是针对一个种族的。他们使人类再次受到创伤,虽然这次创伤的规模不大,但是要治愈它就困难多了。
对蓄奴制本身和蓄奴制后果这两件事要加以区分。
蓄奴制造成的直接灾难,在古代和现代基本是一样的;而这种灾难的后果,在现代就与古代大不相同。在古代,奴隶与主人属于同一种族,奴隶的教育和知识水平往往要高于他的主人[31]。他们之间的唯一差别是有无自由。奴隶一旦拥有自由,奴隶与奴隶主就容易混为一体。因此古代人取消蓄奴制的办法非常简单:就是把自由给予奴隶,而且他们只要普遍采取这个办法,就会获得成功。
但在古代,取消奴役以后,奴役的痕迹还在一个时期内继续存在着。
有一种偏见让人看不起比自己地位低的人,而当这些人与自己平等以后,他还会长期看不起人家。在财富或者法律造成不平等之后,总是有一种扎根于民情的想象的不平等产生出来。但是在古代,奴役的这种第二次效果有一个限度。一旦奴隶获得自由后,与生来自由的人就将完全一样,以致很快就难以把他与那些自由人区别开来。
改革法制是古代人的最大困难,改变民情是现代人的最大困难;现代人的真正困难又和古代人所要解决的困难有联系。
因为现代人把蓄奴制的无形的和短期的压迫与种族差别的有形的和长期的压迫极为有害地结合在一起了。每当回忆起蓄奴制,某些种族就会感到耻辱,而且这些种族又难以摆脱这种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