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时前进得太快,致使荒野在他们身后又重新出现。森林刚刚屈服在他们的刃下,然而在他们离开以后,就又立刻茂密地生长出来。在你经过西部的一些新州时,经常遇见一些被遗弃在树林里的住房,或者是深处的一些破壁残垣,让你对拓荒者的行动有些无法理解,他们同时证明了人的能力和人的无常性。在这些被遗弃的田野上,在这些不久之前产生的废墟上,原先的森林又快速长出新枝,野兽又一次建立它们的王国。如此,大自然又微笑着用绿荫和鲜花把人的足迹覆盖了,并将轧出不久的车辙很快抹去。
我记得,在我穿过往昔满布森林的纽约州的一个林区,来到一个四周都是原始森林的湖泊的岸边时:一座小岛立在水中央,上面的树木用它繁茂的枝叶将小岛包起来,令小岛的周边都被绿荫覆盖着。湖滨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只见天边有一缕炊烟从树梢上笔直升起向云端冲去,它好像是从天而降,而不是从地上升起的。
沙滩上,一只印第安人的独木舟系在那里,我决定驾着它到这个引起我注意的小岛上去看一看。不一会儿,我便登上了小岛。全岛是一片使人心旷神怡的幽静,而新大陆的这种幽静,几乎让文明人对野人生活感到羡慕。青葱的草木用它的繁茂证明了这里土壤的肥沃。这里也像在北美荒原上一般,到处是一片寂静,唯有野鸽的咕咕声和啄木鸟的啄木声,才偶尔把这种沉寂打破。因为大自然在这里还保留着它原来的面貌,所以我决没有想到这样的地方曾有人居住过。然而,当走到小岛的中心时,我马上确信眼前的一切是人的活动遗迹。我仔细地看了看周边的景物,立刻不再对曾有一个欧洲人来到这里栖身的说法予以怀疑。然而,他劳动过的现场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初他匆匆忙忙砍倒而用以搭架小屋的圆木,又重新抽枝生叶;小屋的篱笆,已经变成了一圈生长茂盛的树墙;他的小屋则变成了一个树丛。几块被火烧黑了的石头还可以在这榛莽荒秽的灌木丛中见到,石头旁边还有一小堆灰烬。毋庸置疑,当时的炉灶便设在这里。已经坍塌的烟筒,把它的碎块覆盖在炉灶的上面。我站了一会儿,便对大自然的强大本领默默地赞叹并深感人力的渺小。当我最后要离开这个迷人的场所时,我又再三悲伤地叹息:为什么这么快便成了废墟!
在欧洲,我们常把人心的激荡、人们对财富的贪求和对自由的过分爱好看做一大社会危险。但是,恰是这一切对美国的共和制度的长治久安提供了保证。如果没有此种好动的激情,人口便汇集中在某些地点,而且不久也会像我们在欧洲时一样,感受到难于满足的匮乏。新大陆是幸运的,因为那里的人的恶习,几乎跟人的德行一样对社会有利!
这对怎样对东西两个半球的人的行动予以评价具有重大的意义。我们所说的唯利是图,美国人往往把它称做值得敬佩的勤勉,但我们所称道的清心寡欲,却往往被他们看做胆小怕事。
在法国,国家安宁幸福的最大保证是趣味单纯、习惯朴素、家庭情感、安土重迁。然而在美国,好像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些美德更对社会有害了。加拿大的法国人依旧保持自己古老的传统习俗,然而在自己居住的地区,他们已经感到难以生活下去了。在加拿大刚刚形成的这个小小人民集团,不久就将为他们的古老民族的沉痼作出牺牲。在加拿大,为了唤醒人民不要满足于他们还觉得不错的小康现状,最有知识、最有爱国心和最有人道精神的人正在作着非凡的努力。他们对致富的好处予以盛赞,假如他们到了法国,会为一些平庸之辈变成暴发户而喝彩。他们用来刺激人们大脑发热的精力比让人们头脑冷静下来所作的努力还大。在他们眼里,不在故土安贫乐贱,而到外面去致富享乐;不固守田园,而砸碎锅碗瓢盆到外地去大干一场;不惜放弃生者和死者,而外出去追求幸福,都是最值得赞扬的。
现在,美国给人们提供了广袤无际的土地,只要你勤劳,你就可以任意开垦。
在美国,因为所有的知识既可能为有知识的人带来好处,又可能对没有知识的人有用,所以知识大有用武之地。这里对新的需求的出现不会感到害怕,因为几乎所有的需求都很容易获得满足。激情的变化太快也不足为惧,几乎所有的激情都可以找到有益的和便于发泄的场所。由于他们从来也没想过让人滥用自由,因此这里也不会让感觉太过自由。
现在的美国共和社会,就像一个为开发新大陆的土地和经营兴隆的商业而共同组建起来的大批发公司。
最能振奋美国人的激情不是政治激情,而是商业激情。或者不如说,他们将商人的习惯带到了政界中。他们偏爱秩序井然,没有秩序,事业便不能发达。他们遵守信誉,将信誉视为营业兴隆的基础。他们甘愿凭常识去慢慢开创事业,也不愿靠天赋冒危险去发大财。按常规办事的思想可以使他们的头脑保持警惕,不作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打算。他们对实践的重视要甚于理论。
所以,到了美国便必须了解使物质福利影响政治行动,甚至影响合理的舆论的是什么力量。对外国人而言,主要应当考察这方面的实况。从欧洲迁来的移民,大多数是因为在故乡贫困、向往自由并希望改变困境才来到新大陆的。我在美国有时碰到一些由于政治见解而被迫迁来的欧洲人。他们的言谈令我十分吃惊,而其中有一个人最令我惊奇。一次我路过宾夕法尼亚的一个最偏僻地区,因夜色已深而去找住处时,我敲开了一个富裕的种植园主家的大门。主人是一个法裔美国人。我被他请到壁炉旁边坐下,就像离开故国两千里之遥而在他乡的森林里相遇的亲人一般,我们俩开始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我终于知道,我的主人在青史上留有名字,他40年前是一位伟大的平等派活动家和激进的鼓动家。
所以,听到他能像一位经济学家一般谈论土地所有权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几乎要喊他为大地主了。他谈及了财富在人们之间建立的必不可少的等级,谈及了对已定的法律的服从,谈及了共和制度对善良民情的影响,谈及了宗教观点对秩序和自由的支持作用。甚至他更进一步,不经意间引用耶稣基督的权威来支持他的政治见解。
我一边倾听,一边感叹人类理智的脆弱。怎么能从学说的变化无常和经验的教训不同当中去对它的真假予以断定呢?他的一段自白,把我的一切疑问都驱散了:我原本很穷,但现在变得富有了;只要富裕生活在对我的行动施加影响,我的判断岂能不任凭我自由!实际上,我的观点是伴随着我的财富多寡而改变的,而在对我有利的一切事件中,我才真正发现了我之前所没有注意的决定性论据。
富裕生活给美国人造成的影响比在其他国家更广泛。美国人一直认为,秩序和社会繁荣是携手并肩向前的。在他们眼里,秩序与社会繁荣的分离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他们决不会像欧洲人那样,将在小学学到的东西都弃之不用。
法制对美国维护民主共和制度的影响
对民主共和制度予以维护的三大原因——联邦的形式——乡镇的制度——司法权
本书的主要目的,原本是让读者了解美国的法制。如果说这个目的已经实现,那么读者就已经能自行判断哪些法律对维护民主共和制度有帮助,哪些法律对民主共和制度有损害。如果说在本书的以上各章我没有实现这个目的,那么,在本章我就更不能实现这个目的了。
我并不打算折回已经走过的路,而仅用几段文字就总结我已经说过的一切。
看来,有三件事情比其他事情对在新大陆上维护民主共和制度更有帮助。
第一是美国人采用的联邦形式,它促使美国把一个大共和国的强大性跟一个小共和国的安全性相结合在一起。
第二是乡镇制度,它既对多数的专制予以限制,又让人民养成爱好自由的思想并掌握行使自由的艺术。
第三是司法权的结构。我已经指出法院是怎样对民主的偏差予以纠正的,以及怎样约束和引导多数的运动但又从来不对这种运动予以禁止的。
民情对美国维护民主共和制度的影响
在前面我已经说过,我认为民情是美国民主共和制度得以持续的重大原因之一。
在这里我使用的民情(moeurs)一词,含意跟拉丁文字mores相同。它不但指通常所说的心理习惯方面的东西,而且涵盖了人们拥有的各种见解和社会上流行的各种观点,以及人们的生活习惯所遵循的全部思想。
所以,这个词被我理解为一个民族的整个道德和精神面貌。在这里,我只想考察其中有助于维护政治制度的几项,而不是具体描述美国的民情。
作为一种政治设施的宗教是怎样有力地帮助了美国人维护民主共和制度
北美是由信奉民主和共和的基督教徒开发的——天主教徒的到达——天主教徒今天形成了一个最民主、最共和的阶级的原因
在每一种宗教旁边,都有一种由于意见一致而跟它结合的政治见解。
假如人类的理性可以为所欲为,那么它将用统一的办法对政治社会和天国进行统治;甚至我敢说,它将想办法让人世和天堂和谐一致。
一些先是反对教皇的权威而后又不承认宗教的至高无上的人开发了英属美洲的大部分地区。所以,他们将一种除了称之为民主的、共和的基督教以外,再没办法用其他词汇来称呼的基督教,带进了新大陆。这一点,当然对在政治活动中确立共和和民主制度有很大的帮助。在此,一开始政治和宗教便协调一致,而且之后从没有中断过这种关系。
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大约在50年前开始拥向美国。美国的天主教随着他们的到来增加了许多教徒。如今在美国,信奉罗马教会真理的基督教徒,已有100多万人。
这些天主教徒忠诚地履行着他们的宗教仪式,热烈而又虔诚地信奉他们的教义。然而在美国,他们却形成了一个最共和和最民主的阶级。乍一看,这种情况令人吃惊;然而经过思考,其内在原因也是很容易找到的。
在我看来,将天主教说成民主的天然敌人是一个错误。我认为,在基督教的不同宗派中,天主教是最主张身份平等的教派。在天主教的宗教社会中只有神职人员和普通教徒这两种成分。唯有神职人员比信徒高,全体信徒虽然都位于神职人员之下,然而都是平等的。
天主教认为,人的资质在教义方面都处在同一水平,它要求智者和愚夫、天才和庸人都遵守同一教规的要求,它让富人和穷人都履行同样的宗教仪式,它让强者和弱者都进行同样的苦修;对一切坏事决不妥协,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它主张所有的社会阶级都混在一起做弥撒,这就好像是将所有社会阶级都领到神的跟前。
天主教虽然要求信徒服从,然而它不准许信徒之间存在不平等现象。我认为新教便不是如此。一般说来,新教是让人趋于独立自由,而不是让人趋于平等。
天主教就像一个专制君主国。假如抛开君主不谈,在这个君主国,人们的身份比在共和国还要平等。
天主教的神职人员常常辞去神职,到社会里任公职,从而步入社会的等级行列。有时他们也利用自己的宗教影响来为自己参与创造的政治秩序持久地提供保证。所以,人们才能够看到天主教徒常常从他们的宗教立场出发对贵族政体表示拥护。
然而,神职人员一旦退出政府,例如,在美国发生此种情况时,便再也没人能像天主教徒那样用其信仰把人们身份平等的观念带到政界。
所以,即便说美国的天主教徒不是由于信仰而被迫接受民主共和的观点,那么至少可以说他们并不是天生便对这种观点持反对态度的。而且,他们的社会地位,以及他们的有限人数,也会令他们去制定维护此种观点的法律。
天主教徒大部分是穷人,因此他们要求全部公民参政,以便使自己未来能够参政。天主教徒的人数比较少,因此他们要求尊重一切权利,以便为自由行使自己的权利提供便利。这两个原因,促使他们不自觉地对那些如果他们有钱有势就会不那么热烈赞同的政治学说表示赞同。
美国的天主教神职人员从未试图对这种政治倾向表示反对,反而想办法证明其合理性。美国的天主教教士,将全部知识分为两类:他们不加讨论就接受的神所启示的教义属于第一类;他们认为神让人们自由探索的政治真理属于第二类。所以,美国的天主教徒一方面是最驯服的教徒,一方面又是最独立的公民。
所以可以说,美国不存在对民主共和制度抱有敌意的宗教学说。那里的一切神职人员都有共同的语言,他们的见解跟法律一致,可以说只有一个思想能够对人们的灵魂进行统治。
在美国的一个大城市,我曾做过短暂的停留,并被邀请参加一个公共集会。集会的目的是支持波兰,为他们提供武器和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