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离开牢房的人
刘晓莹译
“这么说你不过是我行政上的助手。”雷曼监狱长一见面就对我嗤之以鼻。他那红红的脸上泛着油光,一对有点儿充血的蓝色小眼睛注视着我,厚厚的嘴唇不屑地向下一撇,同时将我的证件扔在写字台上,不高兴地说道:“上面没必要派一位调查员给我。”
“在州里,”我提醒他,“科罗宁是一所公立监狱,并不是你的私人王国。”
“不好意思,我有点儿敏感。”他牵强地笑了笑,“这次犯人越狱搞得我头昏脑胀,我以前从没有出过纰漏。”
“也许特尔法只是躲起来而已。” 我说。
雷曼低声说了一句脏话:“你相信报纸的胡诌吗?”
“科罗宁监狱戒备森严,那些新闻记者虽然都很爱挖墙脚,不过他们推测特尔法藏在监狱里也许是正确的。” 我耸耸肩膀说。
“胡说八道,”他生气了,“他们的目的只是增加报纸的销售量。”
“可州长很生气,他对此事非常重视。”
“瞧,”雷曼说,“自从特尔法失踪到现在已经十天了。我们搜遍了这所监狱的每个地方——包括我自己的宿舍。假如特尔法还在狱里的话,凭我对这儿的熟悉,他早已无处藏身。”他站起来,“你,一个外来人,居然想在这里卖弄伎俩!”
“监狱长,”我试图安慰他,“我不会比你更喜欢这个差事,分派我这个任务的时候,我正要去休两星期的假,我越快离开这里越高兴。”
“好吧,”他说,“州长打过电话,说这件事由你全权处理,你准备从何处着手?”
“我首先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站起来,提了提行李箱说。
“那么我派人把你的行李送到我家吧,你会做饭吗?”
“做饭?”
“我们得过光棍生活,我妻子最近身体不大舒服,明天她要进城去看大夫。”
“我的烹饪水平还不至于到把我们饿死的地步。”我说,“我希望我的停留是短暂的,我不想打扰到你的日常生活。”
“你要不要现在就去我家里休息一下?”
“假如不麻烦你的话,我宁可立刻着手调查。” 我摇摇头说。
雷曼监狱长面露笑容,很明显的,我越早结束任务离开科罗宁,他会越高兴。
“警卫已接到我的指示,会完全配合你的工作,他们会慢慢习惯你。现在让迈克队长带你四下看一看吧。”
我点点头。雷曼通过对讲机找来队长。当他说完之后,我说:“据我所知,半年来特尔法一直按时在你家里当佣工。”
“是的。自从我妻子生病以后,他帮了我的大忙。他做饭、理家都比她更胜一筹,而且他在园艺方面也是个天才。”
“让他在你家你放心吗?”
“你什么意思?”
“他毕竟已经在牢里关了五年,我觉得留你太太和他独处,不是很稳妥。”
雷曼哈哈大笑,说:“很明显你没有看他的档案。”
我承认我还没来得及看。
他说:“我绝对放心,我妻子以及所有女人和特尔法在一起都是安全的,他对女人没有兴趣。”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迈克队长来了。他三十多岁,身材高大,有着一张英俊的面孔。当我们离开监狱长办公室后,他问我:“你准备从哪里开始?”
“最后看见特尔法的地方。”
迈克不那么拘谨了,他说:“就我们推测,最后看到他的是雷曼太太,她说他一上午都在花园里工作,中午才离开去吃饭。”
“那么有人在食堂看见特尔法了吗?”
“即使看见了,他们也不说。”
“你们监狱长的房子在铁丝网外边,值班的守门警卫有没有看见特尔法离开的?”
“警卫说不记得了,他对特尔法的出入早就习以为常,几乎不
会特别留意他。” 迈克耸耸肩。
“有他确切的失踪时间吗?”
“晚饭后不久,四点半点名时特尔法就不见了。”
“我们假定他中午去了食堂,又如何从那里消失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那儿其实很容易溜走。”迈克边走边说,“厨房后面是卸货场,货物都从那里送进来。他失踪那天,有六辆卡车来送过货。”
“搜查过那些卡车吗?”
“我亲自搜查的。那天我当班,查看了监狱里所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发誓那个营养不良的矮子不会溜过我的眼睛。” 迈克队长点点头说。
我相信他。因为,厨房里固定有三个警卫和一个工作人员,身穿蓝色囚衣的特尔法想要到卸货场,在穿过餐厅的时候肯定会被发现。
“如果他没有回监狱而是留在了监狱长家呢?那他逃跑的机会是不是更多?”
“那就更没有机会。”迈克说。
我们朝围墙走去,门卫让我们通过,他站岗的位置距监狱长家仅有五十米,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一道双层铁丝网围住一处约十亩大的园地。
“铁丝网的内层高十二英尺,外层高十四英尺。有武装警卫分别在八个塔上守望。即使所有的警卫都疏忽了,铁丝网上还安有警报器,连麻雀那么大的东西碰上它,警报都会拉响。特尔法根本就插翅难逃。” 迈克说。
“他会不会挖地道出去?”
“我们搜查过,没有挖地道的痕迹。警卫和警犬也查过外面,没发现有地道的出口。” 迈克摇摇头。
“特尔法在监狱长家干了半年,有没有可能给自己弄到了一个藏身之处?” 我想了一会儿问道。
“没有。我带人仔细搜查了,屋里没有地下室,也没有阁楼。监狱长坚持要我们把他们夫妇的卧室也检查一遍,卧室里根本没有能藏身的地方。”
外面传来一阵汽笛声,迈克队长解释说:“四点钟了,囚犯们现在要收工,然后去吃晚饭,你和我一起去警卫食堂吧?”
“监狱长让我和他一起吃饭。” 我说。
迈克做了个鬼脸说:“你真敢冒险去吃‘笨蛋’做的菜啊?”
“笨蛋?”
“监狱长给他太太取的外号,她不是个好厨师。”
“你常去他家吗?”
“能不去就不会。那个‘笨蛋’雷曼太太喜欢勾引男人,监狱长特别爱嫉妒,我可不想引火烧身。” 迈克说。
就在我犹豫的空当,监狱长正好走过来,说:“回我家吧,晚饭前还有时间可以洗个澡,喝点儿东西。我带回了特尔法的档案。”
他带我沿着一条碎石小路往他家走。路旁整齐地种着色彩鲜艳的藿香和马鞭草。在宽大的门廊台阶前,他停住脚步,指着一大片橙色的树丛说:“那家伙在越狱前为我种了这些黄栌。”
起居室里窗明几净,布置得比我预想的监狱长宿舍高雅得多。
雷曼换了一件宽松的夏威夷衬衫走进来说:“我老婆正在调酒。”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正在欣赏你的起居室呢!”
他没理会我的话,问道:“你今天查到些什么?”
“我认为特尔法还在监狱里,他想等这个风波平息了再出去。”
“怎么可能!”
“也许不可能,但铁丝网外的每一条通道都已经关闭,汽车站、火车站都布置了岗哨,道路设了路卡,机场戒备森严,他不可能从这天罗地网里逃脱。”
“你这么快就下结论未免太草率了。”
他愤怒地看着我,我换了一个姿势说:“我认为他还藏在监狱里,而且一定有人在供给他食物。所以,我们可以切断他的食物来源。”
“你打算怎么做?”
“把犯人关在牢房里,让他们在牢房里吃饭。在厨房多派些警卫,搜查每一个离开食堂的人。特尔法没几天就会放弃了。”
“不行!”监狱长说,“这些人必须每天借着工作排遣情绪上的压力,关住他们,我的麻烦就大了。”
他正说着,雷曼太太端着一盘饮料走进来。我的注意力立刻被她高雅端庄的气质所吸引。
她的妆画得浓了点儿,但是她垂落在肩上的明亮金发显得她比丈夫年轻好多。她穿着宽松的套头毛衣和长裤。
雷曼给我们互相介绍时,她冲我礼貌地微笑着。她的话不多,用词也都很简单。我注意到当她接近丈夫的时候,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看着别处,好像不想看他。
“别在意‘笨蛋’的沉默,”雷曼说,“她这两天嗓子不好。”他看着她说,“今天你换了金发,亲爱的……”他叹了口气又对我说,“她喜欢买各种假发,好叫我破产。”
“这倒不错,每换一顶假发,就像换了一个新的妻子。” 我打趣道。
“饮料放在这儿就行了,亲爱的,还有……小心,你这个笨
蛋!”他突然大吼一声,因为她的脚绊到扔在地上的垫子,差点儿摔倒。
我从盘子中拿了一杯饮料喝着,对她说:“好喝极了。”
她笑了笑,显得很温柔。
她把盘子放在咖啡桌上,在雷曼身后站着。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到她正惊恐地伸手示意,企图引起我的注意。
我看着她,她用口型对我说了句“救救我”,然后便转身走出房间。
惊骇之下,我举起杯子,从杯子边缘瞥了一眼雷曼,他并没察觉妻子在向我打手势。
我忽然想起迈克的话:妻子爱勾引异性,丈夫疯狂地嫉妒。可我在这儿的工作是调查越狱事件,不是调查监狱长的家庭问题。我决定,除非他公开打她,否则我只能视而不见,我无权干涉。
我和监狱长享受了一顿上乘的晚饭。他对我说:“我老婆只能吃医生规定的饮食,真希望专家能治好她,让她康复起来。”
“她明儿早就走?”
雷曼点点头说:“我一早开车送她到火车站,回来后,我们就将你的计划付诸行动。我其实不太同意你的观点,但多采取一些措施没什么坏处。”
饭后,我们在门廊的椅子上抽烟,雷曼吸完几根雪茄后,拿出一瓶白兰地。他不停地喝,喝得很凶。
特尔法失踪,他太太的笨拙,再加上白兰地,我看到他眼内的血丝越来越多。
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说:“我想进屋去看看特尔法的档案。”
“我出去一会儿。”他说,“我会派人来为你做早饭,你吃饭之前我就会回来了。”
特尔法的犯罪记录少得可怜,这个三十岁的罪犯没有前科,一次发火错手打死了他的室友。他是自首的,没有要求辩护,法院的公诉人为他辩护成二级谋杀。因为检察官无法证明他预谋杀人,所以判刑较轻。
他在狱中表现良好。
被捕前他一直在各个夜总会里工作。其中有一家叫金金俱乐部的,名字很熟悉,好像是在州首府。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看见饭厅里有一个高大肥胖、穿着厨师工作服的年轻男人正在擦桌子。
他笑着对我说:“我叫马丁,你喜欢吃什么样的煎蛋?”
“嫩点儿的。监狱长出去没有?”
“刚刚出去。”
我坐下来喝咖啡。餐具闪闪发亮,桌布雪白干净——除了中央一盆橙色藿香花下有个口红印外。
我突然冲动地站起来移开那盆花。洁白的桌布上,有人用口红潦草地写着“特尔法”。
我把马丁从厨房叫进来问:“桌子中央那盆花是你放的吗?”
“是雷曼太太临走时放的。”他做了个鬼脸,“那老家伙知道了会气得七窍生烟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刚才他进来看见她在摆弄那些橘黄色的花,就把她拉到屋外,几乎是拖出去的。”
我迷惑不解地啜着咖啡。雷曼太太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一盆藿香花下写着“特尔法”,藿香,特尔法,藿香——特尔法,“特尔法”在藿香花下。
莫非,特尔法被埋在藿香树丛下?
我吹了声口哨。这念头太荒唐,却可以解释为什么失踪的犯人找不着。
我打电话给迈克队长,让他火速带几把铁锹过来。
“我不相信你的推理。”迈克队长站在树丛边说,“我不想参与此事。”
我把昨晚的事告诉他——雷曼太太恐怖的求救,她丈夫的怪异行为。而我来了才没多久,监狱长就急忙把她送走。
“你是说监狱长因为特尔法和‘笨蛋’的暧昧关系而杀了他?”迈克说,“谁都知道特尔法是同性恋。”
“我也知道。”我说,“但一个妒忌心强烈的男人可能会把男女间最单纯的友好表示误解为见不得人的关系。如果树下没有挖出什么东西的话,我们可以在监狱长回来之前重新种好,这不会影响什么。”
迈克开始挖掘。我对我的行为做了一次很长的思考。假如我的推测是错误的话,那补偿可是够瞧的。“上帝啊!”
迈克的叫声把我拉回现实。我探头看着他挖开的洞里的物体。那物体是一具脸朝下的尸体,身上穿着暗蓝色的囚衣。
“四六四三,那正是特尔法的编号,没错。” 迈克说。
“不要再挖了,”我说,“我们得赶紧给州警察局打个电话,在雷曼监狱长再行凶之前抓到他。”
“在他什么之前?”
“他会再行凶,他必须除掉看见尸体的人。”
迈克队长离开后,我进屋打电话给州警察局,告诉他们我的要求,同时命令说:“把诺斯他们俩带到我这里,备上手铐,有什么事我负全责。”
我放下电话,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劲儿,我好像忽略了某个明显的事实,下早了结论。
迈克走进来说:“狱医和摄影师一会儿就过来。”他站在房间中央,两眼欣赏地扫视着,“哇,这地方改动得真不错啊!”
“这确实是个迷人的房间。”我同意。
“可以说是特尔法把房间弄得很别致,在这以前,雷曼太太应该以‘不配做家庭主妇’的罪名逮捕起来。”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最后进到这房间是什么时候?”
“特尔法失踪那天。”
“之后你和雷曼太太谈过话吗?”
“她很烦躁,我们进来搜查的时候,她躲在外面。”
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有话要问你。你也许想揍我,但是我必须问。你和雷曼太太有没有暧昧行为?”
“没有!”他说,“谁都害怕监狱长的嫉妒和火爆脾气,只有特尔法是个例外。”我还想问点儿别的,可电话铃响了,是大门警卫打来的:“有一辆州警车带雷曼太太来了,我该不该让他们进来?”
“监狱长和他们在一起吗?”
“没有,只有雷曼太太自己。州警说监狱长在车祸中受伤,他们送他到城里的医院去了。”
“让他们进来。”我说着挂上了电话。
不一会儿,州警方的车停在碎石走道的一端。一位州警留在汽车里看着畏缩在后座的女人,另一位来到我们跟前。
“监狱长伤得厉害吗?”我问。
“他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儿神志不清。”他指指汽车,“我们担心的是她,她似乎受到惊吓,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车祸怎么发生的?”
“跟在监狱长后面的汽车司机报的案,他说看到有人在车里扭打,然后汽车就冲进了沟里。”
“你说对了,她猜到他有意杀她,想赶紧逃跑。” 迈克对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州警紧张地说,“谁要杀谁?”
“监狱长。”迈克队长说,“他要杀死他的妻子。”
“你错了,队长,监狱长已经在十天前杀死了他的妻子。”我冲着警车大叫:“特尔法!下来吧,没事了。”
汽车后门慢慢打开,特尔法手里拿着一顶金色假发下了车,州警和迈克都目瞪口呆。
特尔法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雷曼监狱长企图在汽车里杀我。”他拉开衣领,露出喉部的紫色瘀痕。
“现在没事儿了。”我说,“少说话,我们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你怎么知道花园里埋的不是特尔法?” 迈克队长好奇地问。
“起先我也不知道,”我说,“直到几分钟前,我才确信那不是特尔法。”
“那么,是什么使你开了窍?”
“是你呀!”我说,“你说过是特尔法把房间收拾得很别致,而雷曼太太早就应以‘不配做家庭主妇’的罪名被逮捕。可是特尔法失踪已经十天了,监狱长家的房间仍然窗明几净,花草也还有人在修剪。昨天的晚饭美味可口,而你跟我说过,‘笨蛋’的烹调技术差的要命。”
迈克仍然一脸迷惑。
我接着说:“特尔法曾经在州首府一家叫‘金金’的夜总会做事,那是一个只许同性恋进出的夜间游乐场所。”
特尔法嗓音沙哑地说:“我……从没有……企图……逃跑。”
我安慰他说:“我知道了。”
我向州警解释说:“雷曼太太趁监狱长不在的时候与一个警卫有了私情。有一天雷曼监狱长看见有人离开他的家回来质问他妻子后,妒火中烧,随即了她。可此事被特尔法发现,他就也想把特尔法杀掉灭口,但太太和一个囚犯同一天失踪很难自圆其说,于是雷曼监狱长就让太太穿特尔法的囚衣下葬,又让特尔法男扮女装假扮他的太太,一个像监狱长那样高大的人要胁迫特尔法就范恐怕不难,他会答应特尔法,一旦事情平息下来就释放他。这样一来,假越狱怎么搜也不会有结果的。”
“请把蓝色囚服还给我,我喜欢改装。”特尔法低声对我说。
我当然同意。我明白,他的意思不是仅仅改变衣着,他是根本就不愿意越狱。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