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申相识的时候,彼此还是少年。那年申转学而来,听说,是因为打架早恋,被前一所学校开除了,但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便倚靠做领导的父亲,转到我们这所升学率很高的中学里来。
他一来,便做了我的同桌。我反应强烈,即刻找到老师,说无论如何也要把申从我旁边调走,否则自己宁肯站着听课。老师百般劝说,又道出其中秘密,说申的周围,都是如我一样一心学习不爱废话的优秀学生,他即便想要说话,又有谁会理他呢?时间久了,他觉得无趣,自会终止一些不良的恶习,或许你们能够让他往好路上领,也不一定呢。我对老师的长远计划嗤之以鼻,我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斜眼看人的痞子,会“近朱者赤”;当然,我们也不会“近墨者黑”,是这点自信,让我最终,停止了上诉,回到原来的座位。
他显然对我这个戴一副黑框眼睛的优秀生,同样不屑一顾。上课的时候看见我屡次举手回答问题,很显摆的样子,便撇撇嘴,鼻子里“哼”一声,像是一只苍蝇,触到了鼻尖。如果我答对了,老师忍不住表扬我几句,他的眼角,瞥瞥我神采飞扬的脸,随即便一脸懊丧地俯身趴到桌子上去,手,很无聊地转起笔,触到书本时,发出轻微的不满的啪啪声。如果我自信满满地站起来,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见解,老师却完全否定掉了,他则得意非凡起来,不住地扫视着我,眼睛里带着那么一点点的同情和惋惜。他显然很清楚这样的同情,最能打击我的自尊和骄傲,那一根根射过来的视线,总是百发百中地,将我鼓涨的自负刺穿,空余一副疲沓的空壳。
而我,亦是如此。许多的老师,对这样一个有背景的差生,并不买账,他们看重的只是成绩,且认定,只有学习好的学生,才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荣耀与光芒;至于申这样于升学率没有任何帮助的学生,多一个少一个,认识与不认识,是没有多大的区别的。老师们在看到他“劣迹斑斑”的档案时,就已经在心里,将他当成了一团隐匿的空气。我时常地在老师们射过来的冷漠的视线里,士气大振,似乎,我无需费一兵一卒,便能将这个对手,轻易打倒在地。我也会在课间十分钟,借让老师讲题的机会,给企图在课下招摇的他,抬手一个闷棍。
这只是小而又小的摩擦,像是高手过招前的热身,除了让我们更加地鄙视对方,并没有什么更大的作用。我一直以为,我们不过是在两条互不相干的路上,走着的人,不论时光怎样流转,我们永远都不会相交,但还是有一次,两个人射出去的冷箭,在半空,擦着了彼此,迸射出冰冷刺眼的火焰。
那是在一次学期末的总结大会上,我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去发言。而他,则作为劣生典型,去做检讨。两个人在上下台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用肩头拦住我,说,放学后,在教室里等我。我没有理他,径直昂头走下去。但是那天大会结束后,我还是丝毫不惧地留了下来。我想如果能用拳头了结我们之间隐形的恩怨,我很乐意奉陪。
随着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空气,也愈来愈紧张,我几乎闻得见浓郁的火药味,蛇一样,吐着芯子,游移过来。只需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轻轻关上教室的门,一场恶战,便会爆发。
可是,并没有刀光剑影。当最后一个学生,转身出门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拿起一只粉笔,在书桌的中间,用力地划下一道线,然后将粉笔潇洒地朝后一丢,冷冷笑道:此后,我们谁都不必再丢白眼,各走各的路,各谋各的职,你有你骄傲的资本,我也有我得意的源泉。如果你非要拿你的标准,鄙视我,那或许不久之后,我们也只能靠拳头解决。但是,我更希望的,是我们之间展开的,是一场“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他说到这里,为自己借用的这个历史词汇,狡黠地笑了。而我,也忍不住,笑道:好啊,我们此后,非暴力不合作。
我们至此成为不屑一顾的陌生人,再不关注彼此。他继续他吊儿郎当的生活,我则一心往那更高处飞翔。他依然时不时地惹事生非,依然与每一个优秀的学生形同仇人,但唯独将我,完全丢进了生苔的阴湿的角落。
高三那一年,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班里的气氛始终沉闷,我连要好的朋友都懒得搭理,更不必说他这个被高考判了“无期徒刑”的差生。他早已经不再学习,每日来去,只是象征性地一个形式。除了上课,他基本上不待在教室,他自有他的群落,听说,他跟每一个考学无望的学生,都混得很好,彼此间称兄道弟,很是情投意合。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难兄难弟罢了,过不了几天,他们这群落魄的“贵族”,就会被高考,哗一下子冲散了。
暴雨很快地来了又去,发榜那天,我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生龙活虎的一群,那领头最生猛的一个,正是申。我看着他在人群里跳上跳下,时不时地,就被挡住看不见了,我们中间,不过是隔着几十米,但我却知道,那是咫尺天涯的距离,我们,永远无法逾越。
听说,申在父亲的奔走下,去了部队,在部队里学会了开车,技术超群,一个人在陡峭崎岖的山岭间驾驶,稳如平地。他依然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即便是如此严格的部队,也没有将他的锋芒,全部去掉。我们从来没有在同学聚会上相见,对于申,我们这帮在大学里混得风声水起的优生,于他,不过形同陌路。他,不过是我们相聚时,一个偶尔提起的话题。
几年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在小城的某条喧闹的夜市上,又看见了申。他在一个露天的餐馆前,与一帮人,正大口地喝着扎啤。抬头的瞬间,我们的视线,促然相接。那一刻,我们谁都没有动,只是那样漠然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彼此。就像许多年前,我们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等待着人群走光,了解恩怨一样。
最终,还是申,一个不屑一顾的微笑,然后淡淡地收回视线,继续与人饮酒。而我,就在那样的瞬间,知道,时光再也不会给予我们,相遇的机会。我们,永远都是两条路上的旅者。
人生中,总会有这样一些人,不会成为息息相通的朋友,亦不会变成剑拔弩张的敌人。我们只是在心灵上,彼此不屑,彼此疏离。可是,能够路过,能够在别人提起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说一句“哦,这个人,知道的”,这样一种奇怪的缘分,像是一颗偶尔咯脚的石子,或者一株绊住我们的野草,被赋予我们单调的旅程,丰富我们平淡的记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而一段旅程的意义,大抵就在这里。
亲爱的蓝,你写的信,其实我早已经收到,这些天来,我一直将它放在床头,翻来覆去地看,但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给你并不想要的答案。作为比你年长10岁的姐姐,我理应给站在人生十字路口上的你,一个正确的、乐观的指引,可是,亲爱的蓝,我不能。
16岁之前的你,一直活在成人为你编制的美好童话里,父母亲朋的帮助,让你将这个社会,看得过于地单纯,世界在你的眼中,就是一个蓬松的甜蜜的棉花糖,或者一朵饱满芬芳的山茶花,闭起眼睛,闻一下,芳香沁人心脾。而今,我只是想唤醒你,睁眼看一看这个真实的世界,看一看除了良善、公平、无私、光明,这个社会,也同样有邪恶、不公、自私和阴暗。假若,某一天,你与它们不期而遇,那么,除了无休止的抱怨、失落,你被重重击打的心,该如何应对霜冻之后,依然是黑白交织的生活?
你说你的老师们总是告诉你,只要拼搏,就会有收获,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而你,也一直坚信,这次对你一年后保送名牌大学,具有决定意义的考试,你全身心的付出,必会换来丰硕的果实。你走出考场的时候,便自信满满地发短信告诉我,说,你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名牌大学的门槛。这两年的努力,让你的综合排名,始终在整个年级的第一位。所有的老师,也都认为,你就是那个半年后,在光荣栏里熠熠闪耀的明星,你聪慧、勤奋、执着,多才多艺,讨每一个人喜欢,大大小小的比赛,一旦有你参加,稳坐冠军的,一定不会是别人。而这次的考试,不过是最后一扇,已经向你自动敞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