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领到那本鲜红的结婚证的时候,感觉像是去念大学,抱着喜气洋洋的录取通知书,想要给每一个认识的人炫耀一番。她说要在网上写博客,晾晒一下今天的幸福。他却笑她像爱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要不是明星,何必公之于众呢。她正要反驳他的时候,旁边经过一对新人。她记得照相出来的时候,她曾经虚荣地朝人家结婚证的照片上看了一眼,并将自己很完美的照片向他们炫耀了一番。那个女子看上去内敛温柔,很真诚地夸他们照得漂亮,作为回馈,她也违心地奉承人家一句,说她很有气质。他们是骑着摩托车来的,车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女孩子很大声地冲他们喊:祝贺你们结婚啦!他抱一抱她,很响亮地回复他们:也祝贺你们啦。
她对他的这一句话,记忆尤深。这也是第一次,她在人前,看见他对这份爱情,真诚的流露。
但似乎也只有这一次。婚后他们生活平静如水,她很少再看到他,有这样直白的表达。这个寡言但并不寡淡的男人,似乎天生地,就是为了急她而生的,知道她喜欢这样无用的表白,偏偏,一句都不肯说给她听。任凭她像一滩粘性极强的胶水,刮不掉,甩不去,死死地将他固定住。
她渐渐觉出了疲乏,对这样穷根究底的生活。她想不明白为何婚姻会如此之累,可是看看身边的姐妹,一个个过得活色生香,相比之下,她的简直是烟熏火燎般黯淡无光。她找理由争吵,说他不爱她,却将她骗进婚姻里来,否则,照自己的身价,不知能找到比他好多少倍的呢。他从来都不搭理她这样的抱怨,只当她是个孩子,哭一会儿,无需劝说,自会收起那眼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她果真觉出了自己的无聊,在一次争吵之后,很断然地决定要与他离婚。那时距离他们结婚,不过是一年零三个月,被窝还没有暖热,人心却先自凉了。他苦苦求了很多次,她都冷脸不再搭理。但他还是因为工作的紧张,和来自她的压力,而觉得疲惫,在一个大风穿梭过整个城市的春天,他与她,又去了结婚登记处。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进门后,需要向走廊里多走几步,去另一个房间,不再肩并着肩照相,而是拍下各自的单身照,贴在颜色晦暗的离婚证上。出来的时候,经过结婚登记处,那里又有许多对新人,在耐心又焦急地,等待着办理结婚手续。她穿过走廊,听着那些温柔的絮语,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她冲他撒娇,他温厚地轻抚她的碎发,不过是昨天的事情。她侧头看他,依然是那种让她伤心的沉默与寡言,好像,这一场婚姻,犹如公司里调换一个职位,在他的心里,并没有起多大的波澜。
他们走出门去的时候,一对新人,经过他们身旁。像是电影里回放的镜头,坐在后车座上的女孩,竟是甜蜜地冲他们一笑,说,嘿,祝贺你们。她在那一刻,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调整表情,却是听见他喊:也祝贺你们啦。
她的心里,突然间像那波涛暗涌的水面,震荡不息。她从他的脸上,掠过的一丝惆怅,读懂了他所有的沉默与隐忍,知道这一程的时光,她其实至始至终,都没有能够走入他的心里,窥视到这个寡言的男人,其实曾怎样将爱与幸福,深深地埋藏在最深处。只是她那么焦急地要挖到那闪亮的珍珠,却不知,匆忙中,反而用刚刚挖掘出来的泥土,掩盖了她与他,通向真爱的路途。
谁的爱情见不了光。
她在公司里,是个优秀的女子,不仅业务出众,人缘也好,每到周末,就有飘在北京的外地同事,找她这北京通出去游逛。她天性幽默,总能让一程短途旅行,因为她的生花妙语,而变得如万花筒里的那方小天地,缤纷多彩,摇曳生姿。
但她在情路上,却一直是受挫。朋友们不明说,但她心里其实是清楚的,自己粗糙的容颜,让她在可以博得别的女子的同情之外,也阻止了丘比特射过来的弓箭。这样的疼痛,她只隐在心里,从不给任何人看,所以当公司新来的一个男孩,在某一天下班的时候,悄悄在Q上留言给她,说,可以一起吃顿饭吗?她的心里,即刻慌了。
她的确将他当成一个大男孩,比她小了七岁,刚刚大学毕业,应聘到公司另一个部门工作。因为一份文件,他们相识。她记得当时在他的办公室里,她的连珠妙语逗得整个房间的人都哈哈大笑,当然,也包括正满头大汗给大家分发工作餐的他。他的身上,还有一种校园里单纯男生的洁净感,看上去像个阳光大男孩。她看见他微笑着看她,一直感慨,年轻真好。
她总觉得自己是老了,眼看着周围的朋友们不仅结了婚,买了房,连孩子都相继整出来了,她这里却还是死水一潭,看不出要起微澜的样子。所以当他的邀请发出来,她在慌乱之中,还是有抓住救命稻草的一丝希望。
他很快地便发起了爱情的攻势,迅疾又猛烈,让她无处可躲。他给她买花,陪她下班去坐公交,在大街上将一串糖葫芦变戏法似的送到她的唇边,有时还将早点送到她的办公室里,或者去她租住的小屋里为她做一份晚餐。
他的爱情于她,是溪水似的清澈见底,他完全像个孩子,那样深深地依恋着她。她有时都不明白,她长他那么多岁,连皱纹都出来了,而且又不美,他究竟爱她哪一点呢?她追问他,他只笑笑不答,或者,顶多说一句,我自己也不清楚,大约月下老人在姻缘簿上,早就牵了绳的吧。
她当然不相信这样的解释,但却依然执拗于这一个结,不肯像他劝解的那样,爱情来了,接受就是,何必要躲闪犹疑。所以当她正式答应他的求爱之后,她便为他立下爱情戒律,暂时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等她何时觉得时机成熟了,再公告天下也不迟。
这样的戒律,答应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他总是很轻易地便越了线,譬如在她的同事面前,微微地靠在她的身边,或者炽烈地注视着她。譬如一行人在餐厅里说笑的时候,他开些与她的亲密玩笑,让周围人当众笑闹着起哄。又譬如他不止一次地在外人面前,护佑着她,为她的种种进行辩护。
周围人对他们的关系,也曾经试探着向她打听过,但每次她都极力地否定,又说,他这样青涩的小弟弟,我怎么能喜欢,况且,若是他真的追我,指不定是因为看中了我的职位或者人力资源呢。外人也大抵跟她一个观点,见她如此信誓旦旦,也便诚心告诫,不管这小子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于你,都千万要警惕,现在的年轻人,心里精明着呢!而且,姐弟恋可不是那么好玩的,他有的是大把的时间,你可已经奔三,跟他耗不起的。
这当然是别人在不知情时的真心话,但她听来,还是多少有些难过,回去说给他听,他起初还耐心哄她,说,那我就谈给他们看,究竟是流言可怕,还是爱情牢靠。后来他就有些急,说,你都不给我们爱情见光的机会,那我何时才能让你确信这份情?在你心里,究竟是年龄差距重要,还是我对你的爱更重要?
她当然是理亏的,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输,激怒他说,你就真的确信,你爱上我,不参杂半点的私心?怎么说,我在公司里,也是个比你资格老又出色的人吧。
他终于不再与她辩论,只扔下一句,爱情不需要提携,就转身走了人。
他在不久之后,便跳槽去了另一家更大的公司,同事们纷纷对她说,看不出这小子还有一点本事,当初还以为他是依傍着你存活的藤蔓呢,不过他对你的确是爱慕有加的,这谁都看得出来,若是不走,你们在一起,性格真的挺和谐呢。
可惜,这些话,说得有些晚。他对她的爱,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里,待得太久,终于还是没有等到她主动地将四周的墙推翻,便寂然地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