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锦:
你一定会关心我有没有与父母再度发生争吵。你总是为我周围混乱的生活担心,并因为我不肯听从于你,而焦虑不安。
这几个月来,我与他们打电话,总是匆匆地挂断。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在研究生毕业后,再一次选择了无根的漂泊生活。只是,这一次,地点换成了上海。而代替他们来照顾我的情人,则还在未来的路上。
他们的婚姻,已属混乱不堪。若是再将我同样没有章法的乱糟糟的生活,推到他们面前,差不多会让他们急出病来。况且,我和他们,也没有多少的话说,每次打电话,千篇一律地问一下吃没喝没,便觉得空气里结了冰似的,尴尬得要命。
锦,你说,是不是所有的父母与子女之间,都是这样的少言寡语呢?或者,我只是一个特例?从我读大学后,可以依靠广告设计赚钱养活自己,并将一些节余邮给他们的那天起,我们之间,便似乎只剩了金钱的关系。我用金钱来弥补长期飘荡在外让他们不知所踪的愧疚,而他们则在接到我的汇款的时候,可以于外人面前,满足炫耀的虚荣。我们互相利用,犹如寄生在蟹壳内的鱼虾。我们也互相伤害,将那些难听的话,针一样一根根地刺进对方的心,并看着鲜红的血液缓缓流淌出来,浸湿了胸口的衣服。
这几日来,我总是做各种各样的梦,梦到回家,路上起初拥满了人,后来又被席卷而来的巨浪给冲垮了。我站在路的这边,找不到一个舟楫,可以渡我过去。醒来后想想,竟是有接近一年没有回家了。
但我多么惧怕回家,就像小时候被父亲打骂,奔跑在山野里,宁肯做一只流浪的阿猫阿狗,也不想回家一样。
锦,你很少坐下来,听我讲一讲那些琐碎的过往,那些我一路奔逃的年少时光。我似乎从一生下来,就是个叛逆的丫头。我生在燥热盛烈的6月,是一只常常歇斯底里的巨蟹;而你则处在冰冷的12月,是一只内敛严谨的摩羯。
母亲将我一生下来,就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是她的第二个丫头。而且那天她正与父亲吵架,因为一只寻不到足迹的杯子。父亲是个赤脚医生,每天在各个小镇和村子里奔波,他有些洁癖,每天回来即便是再怎么饥渴,都要洗净了双手,找来自己的杯子,涮洗好了,泡一杯廉价买来的绿茶。确切地说,他喝的不是绿茶,而是茶叶末。我后来才知道,他喝的这些茶叶末,是有钱人家用来放在新装修的房间或者厕所里,吸收异味的。也有些人家用来做枕头,据说有安神的作用。但他那时却将这些泥土一样沉淀在杯底的茶叶末,喝得津津有味,有时他的嘴唇靠在杯沿上,还会发出小虫子一样“嘘嘘”的响声。他就这样捧一杯茶,坐在庭院的梧桐树下,静享他一个人的时光。如果我和姐姐过去打扰,他一定会大发脾气,甚至将一杯茶,泼到我们的身上,或者脸上。
他就是这样一个暴烈的男人。我一直相信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将他驾驭。他总是活在困窘的日子里,想要摆脱,却始终被生活拴住了手脚,犹如一只在案板上挣扎得可笑的螃蟹。
所以当那天他徒步走了十几里路,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发现自己的那只鹅黄底带一株青松的杯子不见了踪影时,他立刻朝母亲发了火。他几乎是忘记了母亲已经怀胎九月,不能够动怒。他将他的小茶桌掀翻在地,并把母亲从近郊的田地里捡来插在一只酒瓶中的野花,也给甩了出去。他叫嚷着要自己的杯子,又怀疑是母亲将他的杯子藏了起来。
母亲也是个执拗的女人,她故意地激怒于他,说他大约是将杯子落在某个女人病床前了,自己的老婆有了身孕他不管,倒是不辞辛苦地跑去为别的男人的老婆把脉诊治。
父亲听了一下子跳将起来,他摔坏了一个椅子,又踢倒了一只暖瓶。他踩踏着这些残渣,怒气冲冲地朝母亲一步步走过来,而后他的粗大愤怒的拳头不过是轻轻一推,母亲便倒在了地上。
后窗与庭院的门口,早已经聚集了许多来看热闹的男人女人和老人孩子。这似乎成了我们这个小镇的一个风俗,哪家有夫妻吵架,即刻便会有大堆的看客过来,旁若无人地看男人与女人吵得鸡飞狗跳,却丝毫不给予劝阻。也有些小镇上威望高的老太太们,会踮着小脚,嘶哑着嗓子,过来卖弄自己的威信。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本族的亲戚过来劝阻。但我总是怀疑他们出来劝阻的目的,并不是出于真心地希望争吵能够休止,而是为了显示本族的门面能够不被污损,或者借此向别的家族证明一下本族平息事端的能力,再或阻止族内的人不要继续在外人面前做如此掉价的事。
所以当一个老太太尖着嗓子过来指责父亲对母亲过分却未果时,我们龙姓家族一个叫龙三的老男人不过是瞪了父亲一眼,战争便停了炮火,只剩下缕缕的硝烟。
但实际上,后来据母亲说,真正让战争停止的人是我。我在剧烈的惶恐之中,开始用拳打脚踢发泄对这种丢人场面的不满,母亲很快被我折磨得死去活来。龙三见状即刻给自己冠了临时指挥的头衔,让一个身姿矫健的男孩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找小镇上接生经验丰富的虾婆婆。龙三还让父亲和另外两个男人将母亲抬上自制的担架,打算与虾婆婆中途会合。但是母亲实在是巨痛难忍,无法在担架上安躺。所以折腾一番后,还是将母亲抬到了床上。
我总奇怪为何做赤脚医生的父亲,当时没能尽到一个大夫的责任,是他那点半路出家的医术不够高明?还是他依然怨恨着母亲?或者他在这样被龙三掌控住的局面里,还原成一个普通的男人,焦急又无助地等待着虾婆婆的到来?
但总之当时的父亲在临危不惧的龙三面前保持了沉默。他像许多等待老婆临产的男人们一样,蹲在屋门口,一个劲地吸着烟,并暂时忘记了自己洁净的杯子。
看热闹的人因为这临时生出的变故,变得更加地有耐心。他们围拢在院子里,指点议论着。有的在猜测这早产的孩子是“带把的”小子,还是个爱哭哭啼啼的丫头片子。有的则将父亲摔倒的椅子扶正了,悠闲地等待着这场临时加场的折子戏的高潮与结束。小孩子们则干脆在院子里吵闹追逐起来。
我猜想我一定是在母亲肚子里待得不耐烦了,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到小孩子的玩乐中,所以自作主张,让这个有悬念的故事尽快结束,而且,是在那些看客失望的叹息中结束。我没有等到颤巍巍的虾婆婆在烈日下走到一半的行程,就冲出了子宫,并鱼一样顺着母亲湿润畅通的阴道游了出来。
这样猝不及防的降临,吓坏了守在母亲旁边的一个本族嫂子。她几乎是发挥了所有女人都天生具有的尖叫的本领,以女高音的分贝,嘶声喊叫起来:生啦!!!接着她又觉得有点失职,重新尖叫着补上了一句:生啦!!!丫头!!!
庭院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们,随即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嘘”声,那嘘声里有鲜明的失落在。这样的失落,当然也感染了母亲。母亲几乎连身体也没有欠一下,便颓然地将头歪向了窗户。那里可以看得见人群退去的光影,还有一小片白色的游移晃动的阳光。
就是这一小片白色的阳光,让母亲像顺手扯下树叶一样,丢给我一个小白的名字。龙小白,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名姓,有了生命。尽管,它们都如草芥一样卑微。但也在众人的围观中,有一种不屑外人嘲弄旺盛生长的傲然。
锦,就是这样的傲然,让我仅存的青春,勇敢地和你缠绕撕扯在一起。
从我降生的那天起,哦,不,是我还没有降生的时候,父亲与母亲之间的战争,便与我的成长,相伴相生。不仅是我,连他们自己,都似乎看不到这场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会何时休止。他们为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洗碗、做饭、喝水、说话、看戏、洗衣。当然,也包括做爱。
我总怀疑他们的争吵,与某个人之间若有若无的出轨有关。或许,是他们先有了争吵,发现彼此犹如沙子与铁锅,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如此地刺耳又尖锐,所以便开始将心游移到庭院外的世界里去。又或许,他们在结婚之前,便与另外的人,有了细若游丝的情感,只是因为这段不和谐的婚姻,这阴暗角落里晃动的蛛丝被故意地放大了。
不管是哪一种,总之,他们并不爱彼此。而对于因为维系一个亘古以来就必须承担责任的家庭生下的孩子,也缺乏更多的爱心。他们只是义务似的在夜晚做爱,并在咯吱咯吱响叫的床上,顺理成章地生下了姐姐,我,以及代表了可以传宗接代、没有辱没龙姓家族的弟弟。
所以他们可以在我出生前的一刻,依然争吵不休,互相尖刻指责。也可以在我出生后的几天里,继续因为那只找不到足迹的杯子,而喋喋不休地抱怨对方。
锦,在我还无力通过一种正常的合法的渠道,譬如高考,走出这个岛城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是这样的岛城,注定了父亲与母亲在波涛中忧惧不安的一生。他们犹如海洋上一叶漂浮不定的小舟,在汪洋中想要寻找各自的岛屿,却又因为只有这样一座孤单的岛,而不得不捆缚在一起,并向那江心中的小岛奋力滑去。他们害怕孤独,却又因为始终寻不到共通的言语,而连年战争,继而让那孤独,愈发地黏稠。
锦,你所出生的山城,男人与女人之间,是不是也有这样不休的战乱?你的父母,他们之间有没有过叫爱情的东西?你与你的妻子,你们被人介绍认识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对她好,但并不排除,会在旅程中某个时候,爱上一个中途上车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