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锦:
今天我去见了一个人,顶讨厌的一个人,46岁,秃顶,男人,已婚,有钱但没文化,却也不乏暧昧女人苍蝇一样盯他这个有缝的蛋。
你千万别误会,以为我是其中的一只苍蝇。当然,你肯定也不会那样想,因为我说过他是一个顶讨厌的人了。你瞧我真笨,说过的话总是转头就忘。
他不知是从网络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得到我的联系方式,先发短信给我,说他是北京某个公司的经理,现在到上海开拓新的业务,急需一个高手,为他们一款新推出的女式运动鞋设计用于平面和电视的推广广告。
我简洁回他:您哪位?
他很快发过来:陈仓,湖北人,曾在广东和山东泰山脚下做过几年服装批发生意,后发了家,又转战去了北京。
只这一句话,锦,我就当即决定和他见面谈谈。具体谈什么,报酬还是设计方案,我都没有去想。我只知道,这个男人他去过泰山,也到过北京,而这两个地方,一个是你出生且生活了30多年的城市,另一个,则是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或者,终将陪你老去的地方。
我要见这个男人,尽管他在之后打电话时,满嘴的恶俗气,问完了年龄又问收入,还暧昧地打探我有没有男朋友或者结婚没,在上海一个人寂不寂寞,如果寂寞,记得出来找他喝杯咖啡聊一聊。
锦,你告诉过我,不要随便去见不靠谱的男人。但是锦,你也忘了告诉我,如果是与你有关的人呢?或者,与你身上曾经留下的岁月痕迹有关的人,我该不该去见?该不该听他们说一说,那些你所走过的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事,或者正在发生着的事?
你忘了告诉我,那就让我自己决定吧。而且毫不犹豫地决定,去见,立刻去见,像每次疯跑着去乘地铁见你一样地去见他。
我是打车飞奔去见这个叫陈仓的男人的,是在徐家汇的一家上岛咖啡店。他早就在店门口候着了,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这样商业性的男人,大多长着千篇一律的胖圆脸,打千篇一律的鲜艳领带,眼睛老鼠一样滴溜溜转,见了谁都龇牙咧嘴地一笑,又打着哈哈说今天在某个朋友酒宴上,又喝高了,抱歉抱歉。
这样的判断,锦,是你教给我的。我跟你采访过许多自诩有文化的商人。每次见过一个人,你总是用你形象又幽默的语言,将他们身上种种我很难概括的细小裂纹,简洁地说给我听。所以你看,现在我也和你一样,有了如此刻薄又清晰精准的眼光。
这陈仓不知是为了显示自己实力的雄厚,还是怕我骗了他的钱财,还带了一个秘书过去。我估计他那个秘书是他的某个乡下来的亲戚,一脸的卑躬,点头哈腰时的度数,比陈仓还甚。喔,我猜他们是叔侄关系,否则那个秘书在我面前,不会怯生生里又带着一股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骄傲劲。呵呵,锦,我姑且叫这个秘书“暗渡”吧。你知道我向来记不住人的名字,这样倒是可以恶狠狠地将他们叔侄两个记住,省得将来万一讨要另一半报酬时,在手机里找不到哪个名字是他们俩。
我还没有等一杯咖啡端上来,便迫不及待地用你教我的循循善诱式采访法,将我的问题连环套似的甩出来。
我先问陈仓:请问你在泰山脚下做了几年的服装批发?
陈仓一脸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感慨:3年呐。
我又紧跟:你具体在哪个区哪条街道开的店?
陈仓故作优雅地抿一口咖啡,又因咖啡的苦味蹙了蹙眉,这才回味我刚才的问题:哦,泰山区吧,又好像是岱岳区,哎呀,年代久远,实在记不清了啊。也主要是那时我前妻主管,我两地跑,只记得数钱,却不记得数门牌号了。
他又警觉地一怔,问:怎么,龙小姐是泰山脚下的人吗?
我即刻转移话题:听说泰山脚下的小城很美,是吗?那里还有桃花谷,桃花盛开的时候,谷里溪水潺潺,香气缭绕,宛如仙境呢。陈经理去过桃花谷,爬过泰山,走遍过山脚下的大街小巷吗?
哦,这个,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我天天来去匆匆,实在是没有功夫逛什么劳什子泰山。倒是家里供着关老爷,没保佑我升官,但至少显灵保佑我发财了。说完了陈仓便得意地笑起来,嘴里的一两滴唾液,笑喷出来,复又落入他的杯子。
我几乎快要放弃了,觉得这个“嫌疑犯”实在是撬不出几个枣来。而陈仓旁边的年轻侄子“暗渡”则探寻地看一眼他的叔叔,兴奋地又小心翼翼道:我们陈经理当年在泰山脚下很出名呢,还被区政府评为过优秀服装商,当地电视台和报纸都曾采访过他呢。
我即刻觉得我和这个暗渡之间擦出了奇妙的小火花,我紧抓不放:采访具体是哪一年,采访的记者是谁?有没有一个长得很帅文笔很好声音很酷的,姓苏名锦安的男人?
我的无休止的发问终于让这叔侄两个生了疑惑,陈仓先自打断我的话题:龙小姐,我不认识叫苏锦安的记者,我对泰山脚下的城市也没有什么记忆。你要是想要寻人,我找电视台朋友帮你发个寻人启示好不好?咱今天是来谈生意的,行就签合同,不行我就找新的设计师,我忙,时间就是金钱,你看……
我很有涵养地朝这叔侄俩笑一下,便起身,说:抱歉,我先去楼下打个电话好吗?
呵呵,锦,我就这样无功而逃。当我关了手机,沿街边走边逛小店的时候,我猜想那叔侄两个,一定在骂骂咧咧地诅咒我这个浪费了他们银子又中途下车的小妖精。
不过,也不是一点都没有收获啦。至少我知道泰山脚下,养育了我爱的锦的城市,绝对不会让这样世俗的男人,长久地行走下去。他觉得是自己远走高飞,抛弃了这个山城。殊不知,对于这片如你一样,静默沉稳的土地,他不过是被山风净化扫荡出去的一粒微尘。只有你这样胸襟开阔大气的男人,才是一座山依存守护的草木。
我发誓,锦,我再也不见这样恶俗到五个手指戴了4个钻戒的男人。除非,他与你的生命,有蛛丝马迹的关联。
我在一个拐角处的小店里,看中一款束发的简单的头饰。说不上好看,是柠檬黄的一个竖夹。但我还是一下子买了两个,其中一个当然是送给黎落落的。我买什么东西,最先想到分享的,除了你,便是她。
买下来的原因,是因为标签上写着“锦年”两个字。
锦,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这是三年前,我为我们未来的孩子起的名字。那时我躺在你的怀里,你环拥着我,我们闲闲地说着话。我的手指抚过你的每一寸肌肤,在滑过你眼角的皱纹时,我便突然想到了这个名字。我轻声告诉你说,锦,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叫她锦年,如果是男孩,我叫他锦上。
锦,你大约是忘记了吧。你忘记了很多的事情,而我,需要用这样一封一封长长的信,提醒你,记住我们曾有过的5年的锦色时光。
可是,我怕,锦,我怕我还没有写完这些信,或者是你,或者是我,便将彼此彻底地忘记。
锦,我们会吗?
我害怕那样残酷地拆散了我们的时光。
睡吧,锦。我有些疲惫。很累。
或许是因为想你,又或许是因为今天走了太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