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毫不顾及人的心情如何,该亮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亮了起来。
疲惫不堪地从车上下来,刘贝拉甚至忘记了要跟她一起找了半宿的高老师、熊老师、魏老师等人打招呼,便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斜着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走去。
“刘大姐,丛教授,你们也别太伤心了,林黄鹂不会有什么事的,啊?”教体育的熊老师一边活动着麻木了的双腿,一边操着一口东北普通话关切地说。
“唉,在我的眼皮底下出了这种事情,是我这个做班主任的工作不细致啊。”高辰光面带疲倦,歉疚地望着近乎绝望的刘贝拉,难过地说。
“回去好好睡一觉,管她呢,爱怎么怎么好了,反正也不是咱们指示她去跟那些社会青年鬼混的!哪个当老师的愿意学生出事?只要是活生生的人,具有思想的人,你就是二十四小时监控着他们,也未必不会出事!除非把他们变成没有思想的机器!有多少受过高等教育的领导人在无视国家法律贪污受贿?有多少舞厅欢场在上演着一幕幕肮脏的交易?有多少丑恶的灵魂在法律的空隙里钻来钻去,干着无耻至极的勾当?为什么我们能够容忍大人那些丑陋的行为,却不允许孩子们将自己的脚从我们划定的范围内伸出来?叫我说,这很正常。
而且很值得高兴,因为至少你所教的这些学生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有着自己的兴趣和爱好,还没有被培养成以你的爱好为爱好,以你的兴趣为兴趣,看你的脸色行事的木头人,还没有被那些所谓的教育理论所戕害!在这个教育体制、用人体制、评价体制、分配体制、官僚体制等等联起手来侮辱人、奴役人、压制人、扭曲人、摧残人、毁灭人的制度环境中,还能看到自由精神、独立人格吗?还能看到人的灵性和尊严吗?难道你还没察觉自己以及自己所面对的那些教育对象正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中被蹂躏?即使林黄鹂真正去跟那些社会青年混在了一起,也用不着如临大敌、如临深渊,虎视眈眈地欲将她那根不老实的神经一刀割断!我一向反对这种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蹩脚做法,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高老师你甭管那么多,该吃吃,该睡睡,就不信能把咱这些对教育忠心耿耿的老师一铁掀铲出去!”
小魏老师是教黄鹂物理的,年纪稍微轻一些,一向对学校的许多做法有一肚子怨言和不满;又半夜三更地被高辰光拉起来,陪着操劳了半夜,却连个人影子都没找到,心里的怨气可想而知。他见高辰光这么说,那根叛逆的神经一下子就被挑动了,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像个演说家一样,慷慨激昂地来了一番长篇大论。
尽管高辰光一再对他使眼色,让他少说两句,否则会刺激刘贝拉那已经非常脆弱的神经,可小魏老师还是滔滔不绝地一路说了下去。
丛苇默默地跟在刘贝拉身后,无可奈何地听着小魏老师的牢骚,只能暗暗地摇头。
平心而论,这几个老师也真是尽心尽力了。平白无故地陪着东奔西走,口干舌燥地到处询问、打听,奔忙了半宿却一点儿线索都没找到,能怪人家上火发牢骚吗?
“不会有事的,丛教授,你好好安慰一下刘大姐,让她先别着急,实在不行就去公安局报案。我有胃病,先回去吃点药,回头再跟你们出去找找看。别着急啊,急也没有用,事情已经出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唉!”高辰光摘下高度近视眼镜,揉搓着熬红了的双眼,忧心忡忡地说。
望着那几张疲惫不堪的脸,丛苇歉意地挤出一个笑容来:“你们都回去吧,贝拉这里有我呢,没事的。谢谢你们陪了我们俩一夜,我代表贝拉谢谢各位老师了!等找到了黄鹂,我请大家在锦江吃饭!”
“你也赶快回去休息休息再说吧丛教授,忙了一夜了,这样下去你也会吃不消的。”
高老师挥了挥手,跟另外两个老师一起,脚步沉重地向公交车站牌走去。
丛苇目送着高老师他们走远了,才拖着灌满了铅一样的双腿,走进刘贝拉的家。
一个晚上地毯式的轰炸,丛苇和贝拉、高老师、熊老师以及小魏老师,分三路将整个蓝城翻了个底儿朝天,转遍了角角落落大大小小的网吧和迪厅,也没能找到林黄鹂的影子!就是税务局急着收税顶任务的那些收税员,恐怕也没有像他们那样,一个不漏地筛选过全城的网吧吧?可是,撒了一晚上的网,最终却无功而返!
黄鹂究竟会到哪里去呢?
丛苇的心一直往下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涌上心头。然而,面对比她更消极的刘贝拉,丛苇却不敢有任何情绪,只能勉强地挤出僵硬的笑容,做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回到家里,刘贝拉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眼神呆滞地仰望着天花板。找了一夜,她哭了一夜,泪水早流干了。现在,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几乎处于麻木状态了。
丛苇默默地找到一罐速溶咖啡,挖了两大勺放进杯子里,冲上开水,端到刘贝拉面前。
“先喝点咖啡吧,提提神也好。”
“苇子你说,黄鹂她会不会被人谋杀了?可是,就算死了也得让我看见尸体呀!她怎么就这么狠心呢?她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为了她,我打掉门牙和血咽,忍受着痛苦和屈辱原谅了林启辉,就是想给她一个完整、温暖的家啊!可是,她怎么就不懂得我的心呢?”
刘贝拉伤心欲绝,抓起茶几上的白酒瓶就往嘴巴里倒。
丛苇扑过去,一把把酒瓶夺下来,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地吼道:“刘贝拉你省省好不好?你这是干什么?喝酒有用吗?如果喝酒能解决问题,那你就尽管喝,我保证不阻拦你!”
刘贝拉呆了呆,突然一头扑进丛苇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呜呜咽咽地诉说着:“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苇子,怎么什么事情都让我摊上了呢?人家有了工作就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了,我大学毕业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没想到却被宣布了下岗!人家嫁个丈夫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嫁的丈夫却背着我跟野女人养孩子!人家的老公出轨了老婆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婚,林启辉都那样了可我还是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指望着他能幡然悔悟重新过日子!人家的孩子都知道母亲的辛苦,我养个女儿却像个冤家一样整天跟我捉迷藏,拿我当猴儿耍!我怎么活得这么失败啊苇子?林启辉那个挨千刀的倒清净了,蹲在监狱里一日三餐都有人管,撇下我们娘儿俩像没头的苍蝇!要是黄鹂有个三长两短,苇子你说我还怎么活下去啊……”
丛苇一言不发地听着贝拉的哭诉,内心的痛苦和彷徨并不比贝拉差多少。黄鹂的今天,让她看到了澹澹的明天。她忍着内心的巨大悲苦,轻轻拍打着刘贝拉的后背,任由她把眼泪和鼻涕擦抹了自己一身。
“报警吧,贝拉。”丛苇说着,将刘贝拉扶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向角落里的电话机走去。
就在这时候,那部灰色的电话机蓦然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刘贝拉突然像被注射了强心针一样,猛地跳起来,一头扑向电话机,嘴巴里发出欣喜的呼喊:“是黄鹂!一定是黄鹂打来的!”
丛苇被贝拉失去常态的呼喊声惊住了,那声音充满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狂喜,充满了生命处于绝境却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的迷乱,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兴奋和激动……
然而,这声音传到丛苇的耳朵里,却使她紧张得双腿直颤。她很清楚,如果这个电话不是黄鹂打来的,或者根本与黄鹂没有任何关系,那么,刘贝拉的最后一线希望会瞬间灰飞烟灭,那无异于兜头给她泼一盆冰水!
如果一个人在瞬间经历了由极度兴奋到极度绝望的情感,结果会怎么样是不言而喻的。试想一下:一块被几千度高温激情锤炼着的铁块,突然被放进冰冷的水中,会是什么情景呢?
但是,要想阻止刘贝拉接那个电话,已经来不及了。
刘贝拉一把抓起话筒,憔悴的脸上绽放开一朵奇异的红云。
“喂,黄鹂,你在哪里?妈妈找了你一整夜,你不要吓唬妈妈呀,快回家来,妈妈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
刘贝拉的话还没说完,脸上的红云刹那间凝固了。只见她握着话筒的手突然无力地垂了下来,然后,“咕咚”一声,整个人蓦地向后倒去!
丛苇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呆了。她扑过去,抱起瘦弱不堪的刘贝拉,将胳膊垫在她的脑袋下,没命地呼喊着:“贝拉你怎么啦?贝拉你快醒醒!你不要吓我啊……”
她一边焦急地呼喊,一边用力地掐着贝拉的人中。
过了好一会儿,刘贝拉悠悠地睁开了失神的眼睛,漫无目标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然而,丛苇发现,她好像对什么都视而不见了。
“苇子,电……电话……”
刘贝拉艰难地抬起胳膊,指着悬挂在电话机上兀自直晃荡的听筒,翕动着干裂的嘴唇道。
丛苇急忙抄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喊叫声:“喂!说话!请说话呀!这里是林黄鹂的家吗?林黄鹂涉嫌吸毒,现在在东海路派出所羁押,请家长马上到派出所来说明问题……”
丛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大脑像进了水一般,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
黄鹂涉嫌吸毒!天哪,怎么会这样?!
放下电话,丛苇和刘贝拉互相对望着,像两只失去了鸡雏的老母鸡,呆呆的,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有个男人在身边,是不是就会从容一些呢?
可是,林启辉是指望不上了,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会有能力来照顾别人?
刘贝拉斜躺在沙发上,像是死过去了一样,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突然,她猛地跳起来,一头撞向卧室的墙壁,嘴巴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黄鹂,你这是要妈妈的命呀,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哪,让我去死吧!”
“贝拉!你不能犯傻呀!”
丛苇惊叫一声,直扑过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她只伸手抓住了贝拉的一条腿,刘贝拉整个人已经扑向墙壁,脑袋“咚”的一声直撞到墙壁上,一股殷红的鲜血随之顺着雪白的墙壁缓缓地流淌下来……
“贝拉,我的傻姐姐呀!”丛苇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嘶哑着喉咙大声哭喊着。
她竟然没有想到,在不堪重压之下,刘贝拉会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痛苦和自责沉重地压向她的心头,让她感到连呼吸都发生了困难!
折腾了一宿,又经过刚才的惊吓,丛苇觉得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想把刘贝拉抱到楼下,送她去医院,可是,强挣着试了几次之后,她只得选择了放弃。
别看贝拉人很消瘦,丛苇却一点都奈何不了她了。
面对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呼吸微弱的刘贝拉,丛苇挣扎着。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跑去橱子里翻找到家庭急救小药箱,手忙脚乱地取出一些止血消炎的药粉,给刘贝拉敷到额头上的伤口处,再用牙齿撕下一块纱布,紧紧地将伤口裹住。
处理完这一切,丛苇已经精疲力竭,额上的汗珠黄豆般滚落下来。她顾不上喘息,扑到电话机前,飞快地拨通了伊春的号码。在这万分危机的时刻,她想不到还能找谁来帮忙,除了伊春,她不知道该向何人求助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嘈杂而剧烈的响声,丛苇焦急地对着话筒大声哭喊着:“伊春你快到贝拉家来呀,我撑不住了!”
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回事?丛苇以为是话筒出了毛病,用力地将话筒拍打了几下,再次哭哭啼啼地喊道:“阿春你说话呀!你立刻赶到贝拉家,她出大事了!”
良久,伊春的手机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叫声:“丛苇,俱乐部出事了!有人来搅局,我脱不开身!”
丛苇握着话筒,只听见伊春在那边像母兽一样嚎叫着:“你们要干什么?不准你们砸俱乐部的东西!滚!都给我滚开!”
然后,就是一片噼里啪啦的巨响,似乎是桌椅翻倒东西被摔砸的声音,还夹杂着伊春愤怒的哭叫声!
丛苇心里一片冰凉,一片茫然。话筒无力地从她手中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