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妻子
三十年前。德国柏林。
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使像王运丰这样豁达的人,现在也屡屡跌进感情的深渊。他陷在厚实的沙发里,望着正在地毯上嬉戏的三个儿女:孩子们和她长得太像了!那凹陷的棕色眼睛,那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渗透着她的音容笑貌。说来也怪,只有在她出走之后,他这做丈夫和父亲的人,才充分领略了这一切遗传上的惟妙惟肖之处。于是孩子们那欢快的笑声,只能引起他悲凉的情思。人对于失去了的东西,总是感到分外的宝贵。她出走了,却较之她在家的时候,愈发地使他感觉着她的存在和他视之比生命更宝贵的她的爱情。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像旋转木马似的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一切都是从那个邮件开始的。那是一张祖国寄来的《人民日报》——报道了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他简直不是看报,而是吞!他一口气把那条喜讯吞了下去,然后才久久地品味着、陶醉着……当然喽,回国去!1938年他出国留学时,坐的是德国海轮。这样先进的海轮,这样超乎他想象的内燃机!世界上一见钟情的故事不少,他和内燃机的姻缘就由此产生了。海轮途经新加坡,几个洋人向海里扔下几枚钱币,对中国人说:谁下海捞着,钱就归谁。洋人笑着,笑得白脸变成血红;下海的中国人也笑着,笑得黄脸变成惨白。这种愚昧痴呆的笑,都是因为他们心里没有一架燃烧起自豪和力量的内燃机!
柏林到了。啊,这么多的汽车!一辆、两辆,三、四、五、六……唉,数不过来!来自人力车和马车的国土的王运丰啊,这些飞驶的汽车无疑是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你们中国造不了汽车,你们连一个内燃机厂都没有!
唉唉,中国在德国的四百多留学生,几乎谁都不学内燃机专业——回国没饭碗啊!可是,难道中国就永远没有内燃机,永远没有自己制造的汽车、轮船了?!不!……
现在,王运丰是西德内燃机专业的国授(国家授予)工程师,拥有一吨多重的书。正是这些书,浓缩成他生命的精髓;而他的生命,也分解在这些书里了。书本是他生命的影子,当然要跟随他回国的。影子是不会和他自身分开的。妻子再好,也可能分开……前几天国民党在西德的便衣跟踪他、审问他。昨天半夜又有人打电话来威吓:“小心点,否则我们要用手枪来对付你。”妻子吓得睡不着了。她痴愣愣地瞪着他,那棕色的大眼睛更加凹陷了。一夜之间,她变得像一朵萎缩了的花。他的心也萎缩了起来:他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他召集了留德同学和侨民开会,呼吁响应周总理对海外知识分子的号召,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而且立刻给周总理发了电报:“留德同学会全体会议通过决议,表示忠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毛泽东主席,并响应周恩来总理的回国参加建设的号召,请速派遣外交代表和安排留德学生回国事宜。”祖国解放前几年,国民党驻西德的机构先后三次动员他回国,他拒绝了。可这次,他偏要回国!“你别走吧……”棕色眼睛的妻子哭了。泪水莹莹地望着那六间一套的家。每间房里都有大幅的地毯和贵重的家具。于是,他看见爱情在讲究的咖啡壶上闪耀,在雕花木上微笑,在地毯上伸展,在她的泪水里流淌……只有他和她才知道,他的事业加上她的爱情,才能经营起这个美妙的家庭。他们是一体的。他和她之不能分开,犹如他们那三个孩子不可能再分解成他和她的细胞一样。
但是,当她知道他回国的决心已不可动摇时,她赌气回到东柏林的娘家去了。这位柏林妻子和他竟是同样地把祖国看得高于一切。唉,人们往往津津乐道:一个共性如何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人们可知道,往往同一个共性,又能使眷属终成无情人?
无情?当法官宣读了离婚的判决后,她在法庭上当众就哭了起来。他真想一把搂住她说:别哭了,和我一道去中国吧,就像结婚时他拥着她走向他们的家……
家被无理查封了。家具、地毯、车库,一切都贴上了封条。根据当地法律,私自撕毁封条的,要加倍从严地法办。但是封条可封不了王运丰那急于回国建设的心,那颗像内燃机一样产生巨大能量的心。一切可能发生的凶险,都在“祖国”这个古今中外最有魅力的名词面前,变得不值一顾了。王运丰撕下了汽车上的封条。在德国司机的帮助下,他带走了三个孩子和跟随他的影子——一吨书。而财产,全丢下了。“生活中最没有用的东西是财产,最有用的东西是才智。”这话是谁说的?对了,莱辛!是啊,只要有书,有才,就可以为祖国服务。他怀着赤子之心奔向理想的境地。啊,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50年代的知识分子是天真的。第一个从西德回国的工程师王运丰,和他那三个七岁、五岁、两岁的孩子一起稚气地笑着……
“德国特务”
有人靠回忆度日,有人靠想像生活。有人因独具精神而力量过人,有人因敏于思想而陷于痛苦。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有了思想。王运丰被作为专政对象,独个儿在河北蔚县的崎岖山路上担煤。他的思想却因抵抗专政而变得毫无规则。如果他能未卜先知地预料他这个留德的内燃机专业工程师在60年代中期将以担煤为生(虽然煤也是燃料),真不知当初他还能不能拚命攻读了?不过他当然还是要攻读的,否则他就不叫王运丰了!“王运丰,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德国特务?”他在德国倒是有特殊的任务。他在内燃机专业毕业后,本来满可以每两年准备一篇博士论文,到1945年,两个博士学位也到手了。但他不去考。他给自己规定的特殊的学习任务,是尽可能多学会几门技术——祖国什么都欠缺啊!于是他又去学焊接、电工、管理、铸造。铸造是冶金不可缺少的部门,但在旧中国被看成下贱活,打铁翻砂么!西德教授惊讶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王运丰:“我没见过中国留学生学我这个铸造系的。”王运丰在铸造厂实习,每隔三四分钟就得把一只七十斤的砂箱搬上机台。搬几下还凑合,一会儿就对这七十斤的宝贝儿望而生畏了。那也得搬!默默地喊个号子吧:“一、二——为了祖国!”“一、二——为了祖国!”十个月后,他的臂力使他在留德侨民中成了划船冠军。二十多年后,他的臂力使他还能在蔚县山区担煤、运煤……
黑煤上闪烁着白雪。漫天又飞扬起雪片。1945年,炮弹皮和断砖碎瓦像雪片似的飞着。苏军进攻柏林了。柏林当局规定,居民听到空袭警报,全下防空洞。“王先生,整个楼的人都下防空洞了,你快走吧!”邻居劝他。“我就不信炸弹正好掉到我的头上。”炸弹尖叫着,偏偏来到了他的头上。他万念俱灭,只等着人生最后的刹那。一声巨响,楼晃悠着,土直往他头上掉。还有知觉?那就是说还没有死?他活脱脱地蹦了起来,跑出来一看,五十米远的一幢楼成了瓦砾堆。他又回到楼里攻读。他不是不怕死。天生不怕死的人是没有的。他只是想,每次轰炸几小时,他要是往防空洞一钻,这几个小时岂不是浪费了?对于一个学习癖,最痛苦的莫过于时间的浪费了:几小时又可以吸收多少人类文明的精华!顾不上危险不危险了。一个人只有忘却自我,才能真正地发现自我。正是在忘却的时刻,他会焕发出他全部的智慧和力量,他将惊讶地看到他拥有着什么样的才能!
“王先生是我们的安慰,王先生不怕轰炸,我们也不怕了。”德国邻居们信任地望着他,差点没把他当成了上帝。但是炸弹像下最后通牒似的把他的门、窗都震落了。搬家。又震落了门、窗。再搬。他终于把一沓十几张设计图交给了德国老师考核。“王先生真不是一般的学生!”他快活地在弹坑间疾步走着,好像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穿行。“王先生来了!”书店老板亲热地招呼他:“我给你留出了一捆书,准是你需要的。”他和书店老板之间已经达成了这样的默契:不用他挑书,老板知道该给他留下一些什么样的书了。他又把一份咖啡送给了好心的老板。咖啡在战时因缺货配给而变得身价百倍。但是咖啡再贵重也就是咖啡,而书籍却能变出内燃机,变出坦克,变出祖国所需要的无穷无尽的宝物。
天安门前的阅兵行列里,开来了一辆辆中国制造的轻坦克、水陆两用坦克和装甲车。王运丰坐在观礼台上,像父亲欣赏儿子那样,向坦克倾注着全部的情和爱。真不知是坦克因他的注视而变得威武雄壮,还是他因坦克的出现而变得这样不能自已。他回国后就担任了坦克专业局的技术领导职务。可是厂呢?只有农机修理厂、机车修理厂。衣衫褴褛的祖国母亲啊,让我们来装扮你吧!先把这几个修理厂改建成发动机厂和坦克制造厂。唉唉,师傅们还是在山沟里制造步枪的半手工业做法,没有工艺规程,做出的零件一会儿一个样。必须把坦克几千个零件的每一个工艺规程都写下来,一切纳入现代化生产的轨道!规程写了三年,以后进程就快了。原先坦克的大部件都得向苏联订货,以后订货单上开的项目一年比一年少了,最后终于全部取消了订货单,而代之以中国制造的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