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的话不幸言中。
那桩意想不到的灾难是在一个很平静的早晨降临给了二河,神情气愤的苏芹把那件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拍到炕上时,二河没怎么在意,以为苏芹还在生老甜的气。当信的内容展示进二河的眼睛,二河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料到有人会把黑手对准了他。二河面对着那几行歪歪趔趔的文字,陷入到了冥思苦想之中,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得罪了谁,是谁这么黑了心的,拿着他们的儿子小青的性命来要挟。
那天早上的春风已是和煦,刚刚放叶的柳条轻柔地动荡,房檐下的燕子在苏醒的空中上下纷飞,一口一口地衔泥絮窝。苏芹也像这群勤奋的燕子,满院子窜上跳下,逐个打扫猪舍里的粪便。二河家的养猪方法已经摸索出了固定的模式,就像城市里的工厂流水线,每一道环节都不能忽略,稍有懒惰就会在猪的份量上给打折扣。二河家猪舍里的尿水能够顺着地势排泄出去,粪便却必须由人工打扫,好在猪们在苏芹的调理下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懂得在墙角集中便粪,也就节约了许多打扫的力气。
事情就在苏芹担了满满两土篮的猪粪准备送到院墙外粪坑里去发酵的时候发生的。苏芹担着那对满载的土篮,颤悠悠地走在院中间冗长的甬道上。苏芹的担子在院门口撂下来,她伸手拉开了铁门的门栓,随着铁门洞开的声音,那封令他们胆颤心寒的信就轻飘飘地从门楣上落下来。那是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开始的时候,苏芹以为是风刮到门楣上的烂纸,喜欢干净的苏芹正准备用脚将它踢出去,忽然发现信封上大大地写着二河的名字。苏芹就这样拾起了那封金额高达万元的敲诈信。
这时的二河对于家中遭遇敲诈还是一无所知,他正在灶房的两个灶炕间奔忙着,不住地往里填柴草,去烧装满两口十印大锅里的水,准备冲兑饲料,喂饱满院的肥猪。苏芹没有撕开那封信,她觉得这封信这样摆在家门口,恐怕是有来头的,就掖在了腰间,身子探出院门,向街筒子的两侧张望几眼。
街筒子和往日一样,十分清净,偶尔有几个人影狐独地走出走入,很快也就消失了,只有几只发情的公狗总是在街面上燥动不安地跑来跑去。野杏村的人们在这个节气里起得比太阳还要早,他们在天朦朦亮的时候就提犁背种吆喝牲畜,朝着平地、坡地还有沟畔上自己开的地进发了,村中除了老弱病残还有受孕了的母狗看家护院外,都奔向自家经管的地块里播撒秋天的希望去了。二河也准备照料完满院的肥猪,两口人吃完早饭再去播种,养猪的人家不种地是万万不能的,全靠买粮买饲料买柴禾会增加太多的成本。二河没有料到会有敲诈信干扰了他,让他今日无心再去种地。
苏芹出去倒粪的时候还是比较从容的,只是不断地回头回脑地张望,企图能够发现盯着他们家门口不放的人影,可苏芹所观察到的异常行为仅仅是公狗寻找母狗的燥动。苏芹进了院子,急忙关严了铁大门,掏出那封信瞅了眼,一种不详的预感便就油然而生。正常的信都是邮递员送到村上的,然后村里的人就用喇叭喊谁谁谁去取信,可这封信连个寄信的落款都没有,好来头的信怎能够是偷偷摸摸地来到家门口?苏芹越想越怕,顾不上把土篮归拢到该放的地方,怀着“咚咚”乱跳跑回了屋里。
二河擦了擦湿手,抓起那封信,问苏芹:“谁来的。”苏芹说:“从门口捡的,怕不是个好来头。”二河的眼睛便地信封上定住了,他虽然意识到了这不是封好信,却没有表现出苏芹的含有愤怒的恐慌。二河心事重重地撕开信的封口,几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便横冲直撞地扑进了二河与苏芹的眼睛。那几行拙劣的字是写在一张黄裱纸上的,二河刚刚抽出信的时候,就觉得一股霉气从撕开的封口外弥散而出。
信的内容只有一句话,一句令苏芹心惊肉跳的话,那几行强凑合起来的字是这样结结巴巴排列出来的:今下黑把一万块个(撂)进也(野)杏术(树)冻(洞),不干杀死你儿子。
二河盯着那封敲诈信一动不动,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二河深知自己把养猪的事儿搞成了这么大一摊子,得罪人的事是万万不能做的,坏心眼儿的人每天晚上轻松地往猪圈里扔一块石头,猪就会惊恐得不爱上膘,俩口子的辛劳就会白白耗掉。这两年,二河的犟脾气改多了,除了和他亲爹张百川犟,他连刚冒话的小孩芽子都不想得罪,谁家向他提出卖粮,他从不打驳回,邻里邻外为难遭灾的向二河借个百八的,二河没有不应的,这么小心地为人处事已经委难为犟脾气的二河,怎么还有这么心黑的人敲他的竹杠呢?二河实在找不出得罪了谁。
苏芹望着敲诈信,骂了句:“哪个混王八犊子。”也陷入到了冥思苦想中。苏芹差不多整日在院子里风风火火地忙碌,很少和村上那些说三道四的人接触,羡慕他们家猪的人来院子里串门,苏芹大大方方地拿出烟来茶来的招待的挺热情,怎么把人惹到非杀死你儿子的程度。想到儿子,苏芹便心惊肉跳起来,她奔到里屋去看小青,小青正在炕上看“金钢葫芦娃”画册,边看边舞动着塑料刀,仿佛是帮画册里的葫芦娃剪妖除魔。苏芹抚抚嘣嘣乱跳的心,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她现在更懂得了儿子在她生命中该有多么重要,她嘱咐着小青,一步不许外走。
苏芹转过身去,猛然看到一只肥硕的耗子贼头贼脑地窜上门槛往屋里的粮囤外奔,尽管苏芹养了只以鼠为食的小猫,也是寡不敌众无法抵卸耗子们对她家粮囤的觊觎。苏芹心中的怒火蓬勃而发,仿佛那只耗子就是敲诈他们家的人,她抓起一只立在身旁的铁锹,恶狠狠地向耗子剁去。苏芹以为这么准确地剁下去,耗子注定身首异处,不料耗子却机警地躲过锹尖,只是把一截完整的尾巴扔在锹下,随着一声尖锐的惊叫,便就溜之大吉。那截尾巴似乎还存留着一些生命,蚯蚓似的顽强扭动着。苏芹气恼地将那截尾巴剁得个稀巴烂。
苏芹回到了二河身旁,当她望到二河棱角分明的眉目时,猛然想起和二河眉眼酷似的四海,她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那句“杀了你们全家”的话反反复复地轰响在她耳旁。苏芹推了把二河,急切地说:“别想了,我知道是谁了。”
二河把惊疑的眼睛投给苏芹,心想:女人的心比男人的细,兴许苏芹能够觉察出哪一个人心怀不轨来。当苏芹把四海这个名字果断地道给二河的时,正在焦渴等待着的二河忍不住愠怒起来,二河说:“胡说八道,四海的话你也信,他嘴比老母鸡屁股都松,听他的话地球都该毁灭八百回了,一个妈肚里爬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他。”
苏芹说:“怎么不信,他差一点儿没给我打死了,他啥事儿做不出。”
二河说:“过去的事儿了,老提它干啥,你挨打是自找的,换我,打你比他还狠。”
苏芹不高兴地说:“怨人家猜他吗,谁知道他肚里装的是啥货色,亲兄弟多啥了,没钱照样黑你。”
二河说:“算了,算了,小点声儿,啥好事这么张扬,你还是让我安静安静想想办法吧。”
苏芹捶了下大腿,说:“等逮住了他,我生吃了他的肉。”
二河说:“留着你的那点劲儿吧,好好看护好咱家的小青。”
早饭的时候,夫妻俩的眼睛都深情地盯在儿子小青的身上,谁也没有伸筷,好像一眨巴下眼睛儿子就丢了似的。尽管此时此刻二河的心火烧火燎的难受,还努力地表现出一种轻松与冷静,劝着苏芹吃饭,自己也装模做样味如嚼蜡地吃下几口饭。
早饭后的阳光十分明媚,蜇动出来的小虫子在温暖的日光下幸福地飞翔着。二河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向村子的极东端走去,那里的小楼住着他的亲妈老甜。
二河自打那天被老甜撵出小楼已经有些天日没去看望了,现在准备迈进小楼,竟然冒出了几分生疏,二河硬着头皮往院里走去。
狗们对二河并没有显出生疏,热情地摇晃着尾巴,二河无暇顾及狗们的讨好,迈开大步往楼里走。
二河推开小楼的楼门时,看到的却是令二河迷惑不解的情景。三翠的头扎进老甜的怀里,肥胖的身体一抽一抽的,“鸣鸣”地号哭不止。老甜也是哭天抹泪的,用手拍着三翠,嘴里叨嘀着:“我的老天爷呀。”
二河穿过门厅进了屋里,很纳闷地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女俩。二河的双手搭在三翠肩上,看了看老甜,又看了看后脑勺冲着自己的三翠,关切地问:“咋的了?”
三翠听到二河的询问器得更厉害了,哭着哭着就离开老甜的身体,跑了出去。二河又问一句:“咋的了?”老甜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这事儿没法说出去,你就别问了。”
二河没有追问,默默地看着老甜,等待着老甜对自己迟到的责备。老甜似乎把同二儿媳弄出的那一档子事儿给忘了,没有一丝责备二河的意思,只顾自己喃喃自语:“生儿育女就是造孽呀。”二河说:“妈,你别生气,过几天让苏芹给你认错来。”老甜说:“算了,算了,认啥错,我懒得见她,我现在愁的是三翠的事儿。”二河问:“三翠出啥事儿了?”老甜说:“都是些娘们间的事儿,你别问。”二河闭住了嘴,不过他从老甜的态度中觉得自己心里盘算好的事儿,老甜十有八九能答应。
二河刚要张嘴,三翠居住的楼里传来了清脆的炸裂声,接着又是一声炸裂,楼板也随着震动起来,声音隔着大江居住的那套楼仍然不减撼动人心。二河本想要看个究竟,老甜止住了他,老甜说:“这是人家小俩口的事儿,你别搀和了。”
二河看到了三翠伤心的样子,心里猜测着:三翠可能是跟妹夫翻脸了,闹离婚呢,离就离吧,柏成林也不是个成器的东西,俩口子不能都指望着别人过日子,三翠应该找个老实肯干的丈夫。
炸裂声音传过来不久,三翠炸雷似的喊声跟随而出,接着就看到了柏成林光着脚丫,抱头鼠窜地逃出楼门。在三翠尖锐的“滚”声中,柏成林只剩下用捂耳朵的方式去招架了,就连在老甜楼里受着双层玻璃保护的二河,耳鼓也被这喊声震得发麻。
柏成林在被辱骂成落水狗的状态下,依然保留着嬉皮笑脸的本色,装做笨熊的模样,不辞辛苦地向大门口连滚带爬。院中的几只狼狗莫明其妙地聚过来,睁大两只眼睛围绕着柏成林探来望去。
二河觉得自己是哥,即使妹子的事儿自己帮不上忙,都打闹到这种程度上了,也该弄得个明白呀。二河向老甜追问道:“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是咋回事儿,兴许我还能帮上忙呢。”一向快嘴快舌的老甜的老甜却难为情了,她把茶几上的不倒翁抓到自己的手里,打开电开关,说:“都是它惹的祸。"老甜说完把不倒翁重新惯到茶几上。不倒翁名副其实地摇摆着,发出了放肆的嘲笑。老甜望着嘲笑。老甜望着嘲笑不止的不倒翁,抑制不住自己的气恼,抓起不倒翁,狠狠地摔在地上。
在砰然破声响中,不倒翁的笑声戛然而止。破碎了的不倒翁呈放射状布满地面,每一个碎片躺得都是那么心安理得,像是解脱之后的释然。二河觉得,发生的事情不仅令三翠伤透了心,也令老甜很伤心,当妈的不开口,自己这个大男人也就无法再问下去。
三翠的作闹在柏成林滚出院落之后,也就风平浪止了。趁着老甜只顾埋头抹眼泪,二河向老甜述说了早上自己家发生的事情。老甜立刻不再抹眼泪,睁大眼睛瞅着二河。
二河将那封信掏出来展给了老甜,老甜曾在扫肓班时认识了不少字,现在就着饭吃得快光了,何况这还是封别字连篇的信呢。老甜说:“你给我念。”二河没有给老甜念,而是大略地说:“有人想敲诈咱张家,还拿小青的命相威胁呢。”
老甜说:“是谁?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二河说:“我要知道是谁,早就摆平了,他是奔钱来的。”
老甜一听到钱,就沉不住气了,身子坐如针毡,不待二河张嘴,自己先封了口。老甜说:“妈可没有钱,妈是个没能耐的老太婆,花一分少一分,上哪儿弄那么多钱,这事找你爹商量去。”
二河的眉疙瘩皱了起来。人们都说知子莫如母,二河跟老甜生活了这么多年,儿子啥脾气属性当妈的到现在还摸不出来,心该和豆腐渣一样的粗了,怎么没有想过二河在用钱方面是绝对志气的。二河无奈地笑了下,当妈的刚生完气,又有苏芹那个欠茬子,自己就不能够说别的了。二河的语气很平静地说:“妈,我不缺钱,我会弄好这件事的,我想把小青藏在你这儿,托你照管好孩子。”
老甜听到二河不是奔钱来的,心里就敞亮了一多半儿,态度也就很鲜明了,何况老甜正盼望着孙子能给她来做伴呢,只是因为那桩不非常不愉快的事儿障碍了她,没法直截到二河家去接孩子,如今孩子奶送上门来,正是老甜求之不得的。老甜说:“老二,你放心,只要有老妈这条命在,保证小青没事儿。”
二河从小楼里走出来去的时候,迎面撞见了大江和春雁。大江和春雁刚刚从地里回来,手里拎着瘪塌塌的种子袋,肩头扛着粘有黄土的镐头。大江看到二河时眼里闪烁出了一个亮斑,“嘿嘿”地笑了两声,憨憨地叫了声:“二河。”
二河感到了一种惊奇,直直地盯着大江。这些年来,大江始终受着爆炸恶梦的困扰,除了语无伦次很恐怖地向春雁叙述梦境外,很少说别的话,整日躺在床上,望着白墙发呆。今天出来一趟,不仅捡起了遗忘多年的庄稼活儿,还和弟弟露出了有那么一些智慧特征的笑容。春雁也捕捉到了这一丝智慧的光芒,觉得大江的精神正常了一些,感到很安慰,心里被这个季节的阳光烘得暖融融的。
春雁是在大清早牵着大江的手走出小楼的,那时三翠一家人正在酣畅地睡觉,那件令三翠伤心与尴尬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春雁牵着大江走到村子极西端的野杏树下,几只从远处山丘飞过来的小山雀落在野杏树花苞鼓动的枝条上,像喝了甘露似的唱起了婉转嘹亮的歌儿。大江停住了步子,刚出狱的犯人似的愣愣地看着小鸟,一副很新奇的样子。他对春雁说:“你把这声儿从树上摘下来,装进我梦里头,爆炸的声儿太难听了。”春雁说:“你是在屋里闷的,天天出来,天天能听到这好听的声儿。”大江显出了一些孩子般的激动,说:“我不傻,我知道你逮不住声儿,这声等着我逮呢。”春雁说:“不傻更好,不傻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