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没听见似的,眼睛若有若无直呆呆一层不变地看着一个地方。苏芹摸几下大江的脸,大江的脸转给了苏芹,说:“我又看到他俩了,飞来的,爆炸了,都飞了,都是血呀,啥也没有了,啥也没有了。”
春雁将头仰向屋顶,长长叹息了一声,眼里便旋满了泪水,自言自语地说着:“你咋老做白日梦呢?”
三翠原以为两人争吵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家里吵惯了,也就没怎么当一回事,见二嫂子和妈拉拉扯扯出了院子,内心免不了有些急,耽心缺心眼的妈会做出傻事来,有心下楼去追,孩子将她的奶头叼得正紧,再说了自己听楼下闹扯了这么半天,连动也没动一下,见了面劝些啥呢。妈和二嫂都拧上了一根轴,把四海也骂了,就能给我三翠的面子?莫不如让柏成林出去劝劝,姑爷子去了,咋说也得给个面子。三翠把柏成林从床上哄了起来,又找出了一双新鞋急急地给柏成林套在脚上,嘴里央求道:“我的活祖宗,快点下楼把咱妈追回来,姑爷子出马一个顶俩。”
柏成林穿着新鞋,很舒服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三翠性急地催着,柏成林不紧不慢调侃地说着:“今晚给我弄个小妾躺身边行不?”三翠说:“行行行,啥都行,给我妈追回来你身边躺十个八个都行,我的活爹呀。”
柏成林索性把鞋脱了下去,说:“我的心肝宝贝,你一个人还不够我希罕呢,娶那么多有啥用,像你爹,活挨累。”
三翠立起了眼眉,呵斥道:“你去不去?”柏成林无可奈何地拧了下眉疙瘩,说:“我去有啥用,你们这个大乱家,就差姑爷子睡丈母娘了,我不去他们还能闹出人命来?”
三翠拾起柏成林刚刚放弃的鞋,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嘴里恶狠狠地骂着:“我操你死妈的,你吃着我家嚼着我家,我家有一点事儿你就往后躲。”
老甜和苏芹是在屯中间一个转弯的胡同里与郑三秃相遇的,眼尖的苏芹一下子便瞅见了郑三秃,大声把他喝住了。郑三秃的头上稀薄地生长着几绺头发,阳光很亲切地照耀进他的头皮里。郑三秃睁大疑惑的眼睛,瞅着互相牵扯着走过来的婆媳俩。郑三秃百思不解地挠起了自己的秃头。郑三秃的秃头现在秃得更厉害了,二十年前郑三秃虽然也是个秃子,但那时他秃得恰到好处,稀疏的头发向后一梳,很有领导的派头儿,做为生产队长的郑三秃时常扛着一把生了锈的锄头,给社员们分派锄地的活计。
现在的郑三秃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虽然还叫郑三秃,但原先让人觉得挺优秀的秃头现在却成了一种貌不压人的缺陷。老甜和苏芹喊住郑三秃的时候,郑三秃正背着粪箕子,转动着贼眉鼠眼,在墙角旮旯寻找着狗屎。苏芹松开老甜,一步跨到郑三秃的面前。老甜唯恐落后,紧追一步撵了上来。这时候,吹过来的风已经把郑三秃背着的粪箕子里的狗屎味传播了出来,婆媳俩居然都没在乎狗屎味的恶劣,揪住了郑三秃不肯松手。
郑三秃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你们松开我,让我把粪箕子撂下好不?”
老甜和苏芹相互瞅着,慢慢地松开了手。郑三秃把粪箕子放在顺风口下,好让臭味不再打扰他们,自己便很自卑地蹲在地上,等待着婆媳俩说出究竟有啥事,这么着急地来找他。
苏芹说:“哟,郑三叔,咋穿这么破烂,明儿侄媳妇给你几套象样的衣服。”
郑三秃说:“捡粪呢,能穿得出啥好衣服。”
苏芹说:“咋还捡粪呢,我婆妈看你这样多心疼。”
老甜将苏芹扯离了郑三秃身边,骂道:“你再胡吣,我撕了你这张骚×嘴。”老甜说着,双手放在了郑三秃的肩上,安慰着说,“三秃,别害怕,有我呢。”
郑三秃面对着婆媳俩还是露出了如临大敌般的恐惧。
苏芹又一次冲上前去,呵斥着:“你现在害怕了,当初你搞我婆妈时咋那么大的胆呢。”
老甜怂着郑三秃的肩头说:“你告诉她,没有过这八出戏。”
苏芹扯过郑三秃的一只胳膊说:“你别怕,老爷们有这事是能耐,不丢脸,你实话实说。”
郑三秃露出了满脸的无奈,将身子委缩下去,摸着自己头上寥寥无几的头发,愁眉不展地说:“你们娘俩也真是的,问我这个干啥。”
老甜说:“谁没事拿这个逗玩儿,你不把这事说清楚,我们家得闹出人命来。”
苏芹追加一句:“就是嘛,人命关天,你可不能瞎说。”
郑三秃蹲在地上,把头埋得很深,闭上眼睛,很无奈地说:“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啥。”
老甜睁大眼睛,抓扯郑三秃双肩的手茫然若失地松开了,她原本是期待着郑三秃的矢口否认,她万万没有料到郑三秃会傻了巴叽地说走了嘴。老甜惊得不啻于五雷轰顶,她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头发根随之也快气炸了。苏芹松了一口气,幸灾乐祸地说:“我的天老爷,还真有这回事儿。”
老甜一阵猛过一阵地喘过几口粗气后,那种经过酝酿的怒气勃然而发,她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伸出一双悲愤异常的手,恶狠狠地挠向郑三秃光滑的头皮。几把下去,郑三秃的头颅就成了血葫芦。老甜边挠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们串通好了整我,我让你们串通好了整我。”
郑三秃出人意料地毫不躲闪,心甘情愿地让老甜挠。他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他虽然问心无愧地说了实话,却不该在这种事上没头没脑地说实话。他赎罪似的承受着老甜的抓挠,一声不吭。
老甜发泄了一阵,看着郑三秃血葫芦似的头,免不了有些怯手,毕竟有过一段露水夫妻,干嘛下这么黑的手呢。老甜觉得自己的委屈大得天都装不下,索性坐在地上舞动着四肢,牛一般气贯长虹地哭泣起来。
野杏村里的妇人们早已对这个早上张家小楼里发生的一切投入了极大的关注,她们在斗争升级到流血程度上之后,把这种关注完全由地下转入到了公开,墙角旮旯那些耐心而又细致倾听斗争发展走向的人们终于缓缓地升起了好奇的头颅,把老甜苏芹以及郑三秃当成了中心剧场。
张家小楼里的人对于出现的这些推波助澜的观众毫无知晓,当流血的结论确定无疑的时候,四海才隐隐约约地明白老甜与苏芹扭着走出家门之后的最终后果。最先赶到事发现场的四海并不是有意来追赶老甜的,他本想在街上遛哒遛哒,找谁逗逗闷子,不巧就有老甜在街头丢尽脸面的消息传入他的耳中。四海怒气冲冲地分开人群,并没有去掺扶老甜,而是一把揪住了欣喜之余又陷入尴尬境地的二嫂苏芹。张家更大的麻烦与风波便在张四海的手中诞生了。
老甜哭得已经是头晕脑涨,逐渐空白的脑子被一簇簇白里透红的杏花补充着,这些开放在二十年前的野杏花势不可挡地在她的头脑中膨胀,往事也就越来越清晰了。
那时候的老甜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不安份的四海拱腆了老甜的肚皮,正在黑暗的羊水里活跃地游动。老甜的饭量大增。
事情发生在那时离村子还很远的野杏树下,苍老的野杏树丑陋不堪地展露着扭曲了的树干。梳着稀疏背头很有些气派的生产队长郑三秃坐在那株野杏树的根基上,扬起担负着屈指可数几根头发的脸,南腔北调地吹着笛子。那支笛子让一个搞半辈子封建迷信活动的瞎子吹得紫红紫红,被郑三秃没收时还残留着瞎子温热的唾液。那一天老甜从种过了花生的地里出来往村里走,待到走近野杏树,笛子便耐心地承受起了郑三秃的革命歌曲。老甜还误以为郑三秃正在练习算命的本领,不由自主地站下了,顺便把挎着的荆条筐也放下来,她抚了下自己的大肚子,又捶了几下酸疼的腰,眼光便留在了那个头发稀少却光洁诱人的头上。
春末的风在辽西走廊没有规则而又顽皮地刮着,野杏树光秃秃的树枝上开放着几簇繁茂的花,花瓣被风戏弄着,一片接一片失魂落魄地飞扬出去,在空中无边无际地流浪。夕阳满怀心事地播洒着淡漠的热情,恰到好处地照到老甜的脸上,那种难舍难分的青春痕迹像不肯落下的夕阳一样夸张地浮现在老甜的脸上。正在为集体保护每一粒种子的郑三秃免不了怦然心动。
老甜的阴谋是被郑三秃的笛子给挑开的。老甜本来不想去搞阴谋,丈夫张百川整天去东家忙西家地帮工垒大门墙盖房子,油嘴一抹就不管家了,家里的三个孩子天天盯着锅里的稀饭舔舌头,自己肚里又添了个争嘴的小东西,不出去打点儿野食儿得怎么过活。老甜就这样垮着筐,腆着肚皮来到那片刚刚播种过花生的地里,偷了满满一筐花生种。
埋藏在筐里的阴谋被一个小花布遮掩着,郑三秃探出笛子很轻松地给戳穿了。当时的老甜咬牙切齿地说是从娘家挎来的,说她从来没偷过东西。郑三秃当然不信,便极认真地拉着老甜去花生地里对脚印,说这不是偷不偷的问题,是阶级斗争的新问题,这破坏生产的现行反革命行为,起码也得判得个五年六年的。老甜挺着大肚子当然知道自己跑不脱的,就笨拙地跪下来求饶,说咋的都行,千万不要往公社里送,送进去就完了。郑三秃便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当一回孩子他爹。当初的郑三秃虽然和现在一样有着难听的绰号,却没有如今这般难看,惊恐万状的老甜在心里权衡着利弊,没有立即答应。郑三秃就开始难为老甜,虽说没有动手动脚,却让老甜回去把家收拾干净利索了,再去公社自首,还很关心地告诉老甜这样至少能够少判两年。老甜一副沉思的样子,抓起花生种一粒接一粒送到嘴里嚼,好让肚里的四海安份些,之后就哀求郑三秃让自己把这些花生先送回家,让孩子们尝尝,有啥事回来做。郑三秃显出了激动,他没有上前去骚情,他相信老甜一定会主动回来的,因为老甜是抹不掉她留在地里的足迹的。
老甜回来的时候,黄昏已经消失进夜幕里。老甜在回去的路途中就想好了,女人就是让男人骑的,先是男人图个舒服,再就是给男人生个一儿半女的,干嘛把这么点事儿看得那么复杂,再说了郑三秃也不是那种招人烦的人。老甜回到家中,张百川还在另一家喝上梁酒,早把家里这几张等食儿的嘴给忘了,她一生气把花生住炕上一掼,任孩子们随便抢,自己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就出来了。
郑三秃早已在野杏树下准备好了野外用的铺盖,野杏花在夜里散发着不易察觉的香气,老甜在郑三秃的期待中蹒跚而来。郑三秃三步二步地迎上去,急不可待地摸索开了老甜。仰卧下去的老甜再三叮嘱着,千万不要压肚子,慢一点儿弄。郑三秃牢记住了不能压肚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慢下来,急猴似的一泄如注了。老甜在感受汹涌澎湃的时候,鼻子里异常灵敏地嗅到了野杏花的香气,眼前便簇拥起白云般的杏花,那些野杏花被想像中的霞光映照得娇媚无比。老甜捅了捅软塌下来的郑三秃,说自己的兴致还没来呢,鼓励郑三秃再来一次。郑三秃就这样力不从心而又顽强尽力地满足着老甜反复无穷的要求。末了,老甜自豪地夸自己,别看肚里装个孩,照样把把你折腾个骨肉酸麻,以为便宜是那么容易占的吗。临分手的时候,老甜故作了缠绵,然后狠狠地抓破了郑三秃惹祸的家伙。
在以后若干次的机会里,郑三秃的努力总是在想入非非中失败。老甜意识到这个男人在自己身上的阳刚之气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但不管怎么说,那一年老甜和她的孩子们很从容地吃着生产队的粮食,这一点老甜一直觉得自己对得住孩子们。
正像村里的妇人所预言的那样,张家大院里仿佛搭了一台戏,全村喜欢多事的人几乎全巢出动,小楼的院墙外垒出了一层错落有致的人头。老甜是蒙着脸被人抬进自己居住的那套楼里的,抬他的人中,有个踩在鹅屎上,滑了一脚,险些把老甜扔在地上。苏芹是被四海一脚接一脚踢进院里的。苏芹在小叔子的脚下并不示弱,已经伺机抓破了四海的手背,嘴里哭喊着:“怨我吗,你妈自找丢人。”四海说:“我不管,反正你气着了妈,你得给妈赔礼道歉。”
村里人虽然喜欢热闹,但也没喜欢到鲜血淋淋的程度,那种场面只适合在电视里看,热闹归热闹,适可而止也就知足了,村里人便出来一些,将苏芹与四海隔开。苏芹挨了打自然不甘心,躺在院里哭天喊地。有些妇人正准备将苏芹抬回家去,郑三秃的儿子郑玉富背着老爹怒气冲冲地闯进院里,嘴里愤愤地骂着:“操你们老张家祖宗的,不拿一万块钱,我爹就赖着不走了,你们不是有钱吗,今个儿我就送个活爹给你们养着。”
四海知道自己家的一切财富都显赫地摆在外边,真的拿出万八千的现钱不比平常人家容易多少,老爹若是在家一切都好办,老爹的钱数始终是个迷,一天花出去的钱比他们一年还要多,可如今老爹不在,连花钱免灾都做不到。四海越想越气,从墙角寻来一根扁担,“嗷嗷”地叫着,一路挥舞着向苏芹奔来,前来虚情假意劝说的人们顿时闪了出去,唯恐扁担落到自己身上。那种大祸将至的感觉降临到每一个人身上,人们屏住呼吸,院里只剩下四海的怪叫声。
苏芹惊得个目瞪口呆,苏芹是个反应敏捷的女人,刚才哭喊着让四海踢折了的腰,现在完好无损地弹动起来。苏芹爬起来“妈呀妈呀”地嚷着,专捡人成群的地方扎。膀大腰圆的四海很容易地追上了苏芹,准确无误地将苏芹打倒在地上,接下来爆豆般抡起了扁担,嘴里说着:“我让你乱说,我让你乱说。”苏芹用胳膊护着脑袋,嘴里不服地骂着:“老四,今个儿你不把我打死了,你不是你妈儿子,你打死我,你妈养汉就没人管了,你也有地方呆了。”
浓眉大眼的二河就在这时候冲断了围拢着的人群,稳稳地站在院落的当中,声音大得像敲裂了的钟。二河喊:“打得好。”
二河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在意媳妇苏芹没在家,他急着去邻村订购一批饲料。苏芹为婆妈没给自己买金饰品嘀咕了半宿。二河与苏芹是对感情很不错的夫妻,二河就劝苏芹:“不就是一头猪的价钱吗,咱卖了猪,一个指头给你戴一个。”苏芹争辩道:“不是这个理,她没把咱俩当一家人待,她今天给我一个镏子,我明天还她两个镏子。”二河说:“是这个理怎样?不是这个理又是怎样?谁也不是给爹妈活着,咱活咱的,他们活他们的,我们不见得比他们活得差。”苏芹虽然没有反驳,心里的疙瘩越系越紧。直到挨了这顿胖揍,苏芹才明白这家人根本讲不出啥理来,争也是白争,想争得豁出命去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