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秘书,你给警察局打电话,叫警务科冯科长来一趟,我找他。”章飞腾吩咐道。
“是,县长。”柳秘书答应。
柳秘书现在又给新任县长做秘书,留用他是前任郭县长的力荐,和章飞腾自己观察,觉得该人做秘书很合适。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没想明白。”章飞腾问,“郭县长好像胆子很小。”
“哦,我不明白县长的意思。”
“你看他对花子头那般恭敬……”章飞腾想从柳秘书这里找到答案,“就说那天黄杆子不到不开席,走时还送钱给他。”
“郭县长是高人。”柳秘书说。
花子在柳秘书心里是只苍蝇,憎恶又轰赶不走,富贵堂的人是亮子里的苍蝇,花子房是蛆窝。大概郭县长也这么认为,对付苍蝇,要么彻底消灭,要么当它没存在。与其说消灭不了,还不如敬而远之,招惹它麻烦。
“打狗棍还能翻天?”
“县长您找冯科长为这个吗?”柳秘书猜到什么,问。
“你认为不妥?”
“不不,”柳秘书怎敢说县长做事不妥,即使不妥自己也没权说,金臀玉气,皇帝是金屁眼儿,放出的屁是玉气,章飞腾是三江县的皇帝,“我是说,警局也在利用花子。”
“嗯?”
“警察局整天抓人,监狱搁不下,无关紧要的人犯,送到花子房去看押。“有这等事?”
柳秘书说富贵堂的房屋是衙门法场用房,替官府看押犯人是他们的传爲了蛆花子在柳秘书心里是只苍蝇憎恶又轰赶不走富贵堂的人是亮子里的苍蝇花子房是:一蛆窝。大概郭县长也这么认为对付苍蝇要么彻底消灭,要么当它没存在。与其说消灭不了,还不如敬而远之,招惹它麻烦。
处极刑的死人也看,为挣一点薄银。
“宪兵队对富贵堂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柳秘书语出惊人。
宪兵队?章飞腾惊讶。
“不然,花子房早取缔了。”柳秘书说。
伪满洲国成立后,一切不利于统治的民俗行业强行取缔,花子房开始划定在取缔范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保留了它。
“花子房紧靠城墙边,背靠白狼山,今天仍然是法常”柳秘书说,“南山里的人经常下山,有的扮成花子……”
“你说抗日反满分子潜藏在富贵堂?”
“我只是猜测,这种事没有发生。”柳秘书说。郭县长同他议论过富贵堂,日本人为什么没一把火烧了花子房?推测来狮!去,只觉得除此理由找不到更有说服力的东西。如果如此,富贵堂里有日本间谍,或宪兵队的“瞩托”②。
细想想郭县长的告别宴会,角山荣队长肯屈尊同花子头一桌吃饭,始终一声不吭,这种态度大概与此有关吧?
“县长,富贵堂不能弹弄(惹)至少现在不能。”柳秘书说。
“对,你说得对。”章飞腾改变主意,富贵堂远比他想像的复杂,初来乍到不能张脚。
“冯科长还叫不叫他过来?”柳秘书问。
“叫哇,叫。”章飞腾说。
“我这就去打电话。”柳秘书走开。
三江警察局警务科冯科长,身材矮小,人送外号冯八矬子。他跟章飞腾是朋友要追溯到若干年前,现在再去说它没什么意义。章飞腾到三江任县长,主动捡起友谊,他认为警务科长有利用价值,至少在执政期间,心腹之人冯八矬子是首选。
“章县长。”冯八挫子毕恭毕敬站在新县长面前。
民俗行业:为生育、婚嫁、寿庆、丧葬人生礼俗、岁时节年、信仰、崇拜礼俗的服务行业,例如:棺材铺、收生婆、冥衣铺、合婚命馆、香蜡铺、杠子房等,与之为其服务的蒸锅铺、油盐店、纸铺、澡堂子、悻饽铺等。
②瞩托:为日本人工作的情报人员。
“哎哎,叫大哥。”
“不敢,卑职不敢。”冯八矬子说。
“大个子,你忘了我们十几年的友情喽。”章飞腾假装责备道,“那年我出事,你没站在干岸儿(看热闹),不然,陶署长还不枪崩了我。”
“区区小事,你讲了十几年。”冯八矬子说。
“怎么是区区,我的脑袋只有一颗。”章飞腾说。
章飞腾任北沟镇警察分驻所所长时,胡子大柜南来好被俘,从白狼山下来路过北沟镇天已黑,怕回县城亮子里路上出事,署长陶奎元决定在警察分驻所过夜,明天再赶路。
“飞腾,这可是条大鱼,官府通缉的要犯,送到省城,督军会大大奖赏我们。”陶奎元叮嘱章飞腾,“看好他,夜里不能出事。”
“放心署长,他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分驻所。”章飞腾拍着胸脯道,羁押匪首的牢房仅围墙就近两丈高,时逢冬天,大墙泼上水冻成一面冰镜子,别说人啦,壁虎也未见得能爬上去。
“你亲自带人看押。”陶奎元还是不放心,指派他带班,做到万无一失。那夜到底出了事,听见鸡叫章飞腾放松警惕,认为一夜安全过去,离开监房,回到隐蔽住处,一个女子在等他。
“报告署长,要犯跑啦。”警察惊慌来报告。
“嗯?”陶奎元开口便问,“章所长呢?”
“唔……所长……”警察支支吾吾,不敢说实情。
啪!陶奎元一个嘴巴掮下去,骂道:“嘴含了子啦,痛快放出屁来!”“赶热被窝儿。”警察说。
关东方言赶热被窝儿是早晨偷情,陶奎元怒火烧膛,喊道:“把他从被窝给我薅出来。”
胡子大柜南来好逃走了,天快亮时给人救出去,那人竟顺着镜子面一样的冰墙攀上,杀死两个警察后救走人,现场留下一枚方形古铜钱方形古铜钱:东北育儿风俗。《中国风俗辞典》载:每当日蚀,人们便寻取铜钱,按在石头上反复刮磨,将四面磨平,使古钱变成方形,直磨到日蚀结束才告终止。然后将磨成方形的古钱,佩戴在孩子胸前,民间以为此可使孩子逢凶化吉,岁岁平安。
花子在柳秘书心里是只苍蝇憎恶又轰赶不走,富贵堂的人是亮子里的苍蝇花子房是蛆窝。大概郭县长也这么认为对付苍蝇要么彻底消灭要么当它没存在。与其说消灭不,还不如敬而远之招惹它麻烦。
陶奎元的匣子枪对准失职的章飞腾,生与死在警察署长的二拇指上,性命攸关时刻,冯八挫子救了章飞腾,才有了今天的新县长。
“你看。”章飞腾掏出那枚方形古铜钱,说,“我始终带在身上……忘得了你的搭救吗?”
“算不得什么,真的。”冯八挫子心口不一地谦虚道。其实他心里乐,今天的章飞腾可不是吓筛糠的小分驻所长,也不是后来的北沟镇长,是三江的县长啊!真的记得那一节,日后对自己大有好处。
“兄弟,我毕竟刚来亮子里,也算人地两生,许多事情请你帮忙。”章飞腾说得很客气。
“卑职一定为县长效力……”
章飞腾说到现任警察局长陶奎元,郭县长告别宴会请了他却没来,说是去四平街开会,在新任县长看来是托词,不想参加宴会大概是自己的原因,假若如此,陶奎元心里还记着胡子大柜南来好逃走那件旧事。倒不是县长怕警察局长,消除芥蒂有利于在三江站稳脚跟。警察局长是地头蛇,强龙压得了地头蛇?叫来冯八矬子的目的是探探风,摸摸陶奎元的底。谁都知道冯八矬子同陶奎元的关系,当地的语言有三句话形象他俩的关系:你是风筝我是线;你是蛋黄我是壳;你是鱼我是河。
“兄弟,记着要犯逃跑那件事。”章飞腾说。
“七百年的谷子八百的糠了,他早忘啦。”冯八矬子圆滑地解释说,“眼看到了秋天,抗联又要派人到城里来搞布匹和药品啥的,宪兵角山荣队长抠住警局,盯住进城每一个可疑的人。亮子里七天一小集,十天一大集,各色人等从四面八方赶来,一个一个盯梢哪里盯得过来哟!局长弄得焦头烂额,没来拜访县长。”
“忘了就好,”章飞腾听出警务科长花说柳说,真真假假总之话还中听,既然他说局长的好话,就能劝他同自己搞好关系,仅此足够啦,相信陶奎元识时务,别跟县长别扭,“忙他的吧。嗯,还有一件事问问你,富贵堂的人挺牛的,仗义(仗势)谁呢?”
“花子房有些复杂……”冯八矬子说。
富贵堂掌柜是花子王,衣食住行高人一等,黄杆子独居正房东两间,柜子上摆放一座德国造的黄铜壳小闹钟,在那个年月还属稀罕的奢侈品,东墙挂着牛皮鞭子,它是丐帮权力的象征。
其实,黄杆子的名字就是乞丐领袖的标志。远在明代,乞丐见到丐头手中的杆子都规规矩矩,杆子,可以惩治违反规矩的乞丐……到了清代出现黄杆子、白杆子和蓝杆子叭三江的花子房掌柜,是怎样用牛皮鞭子代替杆子的不得而知,这一代花子王名字是老花子王给起的。
“有人帮狗吃食!哨皮(羞辱)咱们。”黄杆子对龙虱子说。
“谁找恶心(麻烦)”
“周老板,杂货店周老板。”
“噢,周掏耙。”龙虱子蔑视道。
杂货店周老板的傻儿子娶来花枝似的三合水(混血儿又与第三国人结婚所生的子女)媳妇,傻子吃饱就睡空隙很多,周老板有了可乘之机上儿媳的炕。当地称此乱伦为扒灰,公爹则称掏把。
“他又添毛病,奢嘴子(多言多语)。”黄杆子说。
“治治掏把!”龙虱子说,乞丐整治商人从财物上下口,“后天他家的新店铺开张,我们去……”
“中。”黄杆子同意,问,“门罩钱给了吗?”
“没有,鬼节(农历七月十五)的赏钱也没给。”龙虱子说。
“一堆(起)要来。”黄杆子说。
“明天去杂货店。”龙虱子说。
“带上大愣,”黄杆子安排帮落子刘大愣一同前往,万一遭周老板欺负,敢玩命的他好冲上去,何况刘大愣的嘴上功夫也不错,“好好准备,啃下这块骨头。”
淸代北京的乞丐组织,就有黄杆子、白杆子和蓝杆子三大类。白杆子和蓝杆子都是一般乞丐组织头目的权力象征,黄杆子则是八旗乞丐组织头目的权力象征。见《市井文化》(鲁成着)花子在柳秘书心里是只苍蝇憎恶又轰赶不走,富贵堂的人是亮子里的苍蝇,花子房是大概郭县长也这么认为,对付苍蝇要么彻底消灭,要么当它没存在。与其说消灭不还不如敬而远之,招惹它麻烦。
“放心老二哥,”龙虱子说,“周掏耙如作(舒服)不了。”
“狠点整,要不的他没记性。”黄杆子说。
夜晚,花子房掌柜躺在自己卧室里,顺山炕上铺张青色狼皮,显然是深秋季节捕获的,装烟的笸箩很阳刚,是公狼卵子皮加工而成的,可以想象吸烟者将紫铜烟袋锅探进那卵子皮舀烟时,心情是多么自豪和骄傲,如果在这一瞬间想到女人,烟袋杆肯定会坚挺一阵。缺少女人的屋子就发黑发暗就冷清,马灯昏黄光摇得涩滞。黄杆子认真而强烈地想过女人,软软的奶香猫似的挠他的心,离开富贵堂,带走积攒的钱回故乡北沟镇,也娶个肥硕的女人,抱个胖儿子。但他最终没迈出富贵堂这个门槛。老膙子患病殒身,临终前把牛皮鞭子交给他,说,你当花子王,和老少爷儿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发誓。黄杆子说:我发誓!
也许是理解褊狭,黄杆子从老膙子手里接过鞭子,就决心戒掉女人。胡子大柜娶压寨夫人,富贵堂掌柜找个女人做伴谁会非议?何况亮子里有五家妓院,半掩门(暗娼)多如牛毛,花一块大洋可睡漂亮妓女。他没那样做,心里难受滋味儿自己清楚。
落子头龙虱子对掌柜太了解了,他今日想女人,准确说看上一个吃米的失明的女人,跟着花子们外出行动,帮助拿些东西,所以叫吃米的一唱手,名字怪吧?她是个唱手,很红的唱手,四处唱。后来戏班子被胡子打散,她的眼睛给打瞎……“穷烧香,富种地,做艺的哪儿好上哪儿去。”她进了花子房,眼睛坏了嗓子没坏,闲下也唱,花子就叫她唱手。
“唱手的秧歌柳子唱得好,”黄杆子说着说着溜出几句来:一进大门抬头瞧,你老房檐下挂着大辣椒;有钱的要吃搁油炸,没钱的要吃架火烧。
“今晚叫唱手给你唱几段。”龙虱子说,他意在撮合美事。
“唱一段,中。”黄杆子高兴道。
吃米的在花子房地位最低,走进掌柜的屋子腿有些抖,她称花子王的职务:“掌柜,喜欢听哪几段?”
“随便。”
唱手便唱道:老太太秃来老太太秃,老太太有口说不出;老太太肥大裤子肥大祆,脑袋上把个笊篱髻儿梳。
黄杆子滋味地听着,眼睛没离开唱手的胸前,听了两段后便吹了灯,她觅急促的喘气声走过去,空心棉袄秃鲁(脱落)下来……再以后,听唱一段,成为上炕的代名词。
“掌柜今晚叫你过去唱一段。”龙虱子来找唱手道。
她清楚唱一段的含意,特地使用艾蒿水洗洗,身子成了艾蒿,通身散发苦艾的馨香。
花子王的卧室充满艾蒿的气味,唱手问个奇怪的问题:“将来谁来接你的鞭子?”
“嗯?”
至此黄杆子重新看唱手,原来印象是她只会唱歌上炕劈腿,脑袋里装的是浆糊无任何思想。鞭子是什么,花子房的王位,窥视这根鞭子的人很多,落子头、帮落子、扇子……甚至小落子,吃米的女人也有这种欲望?花子王将鞭子传给谁,谁就是富贵堂未来的掌柜。
“传给谁?”她再次问。
按丐帮规矩,花子王要把鞭子传给自己的儿子,黄杆子没儿子。有心道儿(心眼儿)的唱手,想给花子王生养个接鞭人。
“你想生?”他问。
“想。”她答。
“那你就生吧。”他说。
“生个儿子呢?”她问。
“让他接鞭子。”黄杆子说。
有时制造人没那么简单,唱手开始努力,说使出全身解数也行。天天劈腿总不见艾蒿新芽拱土,是种子问题还是土地的问题?墒情很好,唱手这样看自己。在戏班子里,相好的在幕布后急忙火四的一次,她竟怀了孩子,唱戏带孩子不方便,吃药打掉了,还有跟班主也是一次,也怀上……同黄掌柜四平八稳的一段日子,竟然没怀上。
她把制造小花子王当作一次演唱,几次唱没有结果,她开始注重唱功唱法,仍然不见效。危机感出现一一花子房不断有女人进来,掌柜怎么守着她一个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