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预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们都当作等待什么礼物一般的等着。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来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们在会场上,一定会禁不住涕泗横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纯洁的欢乐,莫过于欣赏艺术,更莫过于欣赏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传达出来的艺术!其次,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笑而快乐!想到你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没有止境的进步,为更多的人更广大的群众服务,鼓舞他们的心情,抚慰他们的创痛,我们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能够把不朽的大师的不朽的作品发扬光大,传布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荣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兴的更安慰的是:多少过分的谀词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总算我的教育没有白费,你二十年的折磨没有白受!你能坚强(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是坚强的最好的证据),只要你能坚强,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术上的,学习上的——打击;从此以后你可以孤军奋斗了。何况事实上有多少良师益友在周围帮助你,扶掖你。还加上古今的名著,时时刻刻给你精神上的养料!孩子,从今以后,你永远不会孤独的了,即使孤独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母爱
只有普天下的母亲的爱,或隐或显,或出或没,不论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灵的度量衡来推测,我的母亲对于我,你的母亲对于你,她的和他的母亲对于她和他,她们的爱是一般的长阔高深,分毫都不差减。
冰心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妈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还有人能说这句话!
“不为什么”这四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何等刚决,何等无回旋!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间的一切虚伪的称呼和名字!她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惟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儿。总之,她的爱,是摒除一切,拂拭一切,层层的麾开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来爱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后,将我二十年的历史和一切都更变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纵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儿,她就仍用她坚强无尽的爱来包围我。她爱我的肉体,她爱我的灵魂,她爱我前后左右,过去,将来,现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骤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响。
海波如山一般的汹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如同一张蓝纸卷了起来。树叶子满空飞舞,鸟儿归巢,走兽躲到它的洞穴。万象纷乱中,只要我能寻到她,投到她的怀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对于我的爱,不因着万物毁灭而更变!
她的爱不但包围我,而且普遍的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而且因着爱我,她也爱了天下的儿女,她更爱了天下的母亲。小朋友!告诉你一句小孩子以为是极浅显,而大人们以为是极高深的话,“世界便是这样的建造起来的!”
世界上没有两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头上的两根丝发,也不能一般长短。然而——请小朋友们和我同声赞美!只有普天下的母亲的爱,或隐或显,或出或没,不论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灵的度量衡来推测,我的母亲对于我,你的母亲对于你,她的和他的母亲对于她和他,她们的爱是一般的长阔高深,分毫都不差减。小朋友!
我敢说,也敢信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敢来驳我这句话。当我发觉了这神圣的秘密的时候,我竟欢喜感动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涌到最高度,我知道于我的病体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写的都不出乎你们的智慧范围之外。——窗外正是下着紧一阵慢一阵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气,也正无声地赞美她们的“自然母亲”母爱!
论爱
当我们在自身思想的幽谷中发现一片虚空,从而在天地万物中呼唤、寻求与身内之物的通感对应之时,受到我们所感、所惧、所企望的事物的那种情不自禁的、强有力的吸引,就是爱。
雪莱
你垂询什么是爱吗?当我们在自身思想的幽谷中发现一片虚空,从而在天地万物中呼唤、寻求与身内之物的通感对应之时,受到我们所感、所惧、所企望的事物的那种情不自禁的、强有力的吸引,就是爱。
倘使我们推理,我们总希望能够被人理解;倘若我们遐想,我们总希望自己头脑中逍遥自在的孩童会在别人的头脑里获得新生;倘若我们感受,那么,我们祈求他人的神经能和着我们的一起共振,他人的目光和我们的交融,他人的眼睛和我们的一样炯炯有神;我们祈愿漠然麻木的冰唇不要对另一颗火热的心、颤抖的唇讥诮嘲讽。这就是爱,这就是那不仅联结了人与人而且联结了人与万物的神圣的契约和债券。
我们降临世间,我们的内心深处存在着某种东西,自我们存在那一刻起,就渴求着与它相似的东西。也许这与婴儿吮吸母亲乳房的奶汁这一规律相一致。这种与生俱来的倾向随着天性的发展而发展。在思维能力的本性中,我们隐隐约约地看到的仿佛是完整自我的一个缩影,它丧失了我们所蔑视、嫌厌的成分,而成为尽善尽美的人性的理想典范。它不仅是一帧外在肖像,更是构成我们天性的最精细微小的粒子组合。它是一面只映射出纯洁和明亮的形态的镜子;它是在其灵魂固有的乐园外勾画出一个为痛苦、悲哀和邪恶所无法逾越的圆圈的灵魂。这一精魂同渴求与之相像或对应的知觉相关联。当我们在大千世界中寻觅到了灵魂的对应物,在天地万物中发现了可以无误地评估我们自身的知音(它能准确地、敏感地捕捉我们所珍惜并怀着喜悦悄悄展露的一切),那么,我们与对应物就好比两架精美的竖琴上的琴弦,在一个快乐的声音的伴奏下发出音响,这音响与我们自身神经组织的震颤相共振。这——就是爱所要达到的无形的、不可企及的目标。
正是它,驱使人的力量去捕捉其淡淡的影子;没有它,为爱所驾驭的心灵就永远不会安宁,永远不会歇息;因此,在孤独中,或处在一群毫不理解我们的人群中(这时,我们仿佛遭到遗弃),我们会热爱花朵、小草、河流以及天空。就在蓝天下,在春天的树叶的颤动中,我们找到了秘密的心灵的回应:无语的风中有一种雄辩;流淌的溪水和河边瑟瑟的苇叶声中,有一首歌谣。它们与我们灵魂之间神秘的感应,唤醒了我们心中的精灵去跳一场酣畅淋漓的狂喜之舞,并使神秘的、温柔的泪盈满我们的眼睛,如爱国志士胜利的热情,又如心爱的人为你独自歌唱之音。因此,斯泰恩说,假如他身在沙漠,他会爱上柏树枝的。爱的需求或力量一旦死去,人就成为一个活着的墓穴,苟延残喘的只是一副躯壳。
天才与对称
天才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所有的天才都具有双重性,恰如意大利哲学家杰洛墨·卡尔当所说,红宝石与水晶玻璃之别,就在于红宝石具有双重折射。
雨果
天才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所有的天才都具有双重性,恰如意大利哲学家杰洛墨·卡尔当所说,红宝石与水晶玻璃之别,就在于红宝石具有双重折射。
天才与红宝石一样,都有着双重返光,双重折射。在精神与物质领域,此种现象彼此相同。
我不知红宝石这种钻石中的极品是否真的存在,这尚有待于论证。但古时的炼金术对此作了肯定,于是,化学家们便开始了艰难的寻求。但天才却确确实实地存在于我们周围。只需读过埃斯库罗斯和尤维纳尔的第一行诗,我们便可以发现这种人类的“红宝石”。
天才身上的双重返光现象,把修辞学家所称作的对称法上升到了最高境界,这便是从正反面去观察事物的至高无上的才能。
莎士比亚便孜孜不倦于追求诗句的对偶。因此,只透过他的某一特点来评价他整个的人,而且是像他这样一个人,是不公正的。事实上,莎士比亚就像所有真正伟大的诗人一样,无可争辩地应当获得“酷似创造”这个赞语。而何谓创造呢?这便是善与恶,欢乐与忧伤、男人与女人、怒吼与歌唱、雄鹰与秃鹫、闪电与光辉、蜜蜂与黄蜂、高山与深谷、爱情与仇恨、勋章与耻辱、规矩与变形、星辰与庸俗、高尚与卑下。世界上永恒的对称就是大自然。从其中所产生的反义语的对称,充满在人的一切活动中——即存在于寓言与历史,也存在于哲学与语言。你成为复仇女神,人们便称你为欧墨尼德斯;你弑杀生父,人们便称你为菲罗帕特尔;你成为一名功勋卓著的将军,人们便将你昵称为“小小的班长”。莎士比亚的对称遍存于他的作品,无处不有,俯拾皆是。这种反衬普遍存在:生与死、冷与热、公正与偏斜、天使与魔鬼、苍穹与大地、鲜花与雷电、音乐与和声、灵魂与肉体、伟大与渺小、宽广与狭隘、浪花与泡沫、风暴与口哨、灵魂与鬼影等,正是基于这些人世间遍存的冲突,这种循环交替的反复,这种永存不变的正反,这种最为基本的对照,这种普遍而永恒的矛盾,画家伦勃朗才构成了他的明暗,雕塑家比拉内斯才创造了他的曲线。若要想将对称从艺术中除去,那你就先将它从大自然中剔除一尽吧。
光棍
其实,就是在乡下,也有这种人物的。十里之乡,必有仁义,也必有歹徒。乡下的混混儿,名叫光棍。
孙犁
幼年时,就听说大城市多产青皮、混混儿,斗狠不怕死,在茫茫人海中成为谋取生活的一种道路。但进城后,因为革命声势,此辈已销声敛迹,不能见其在大庭广众之中,行施其伎俩。十年动乱时期,流氓行为普及里巷,然已经“发迹变态”,似乎与前所谓混混儿者,性质已有悬殊。
其实,就是在乡下,也有这种人物的。十里之乡,必有仁义,也必有歹徒。乡下的混混儿,名叫光棍。一般的,这类人幼小失去父母,家境贫寒,但长大了,有些聪明,不甘心受苦。他们先赌博开始,从本村赌到外村,再赌到集市庙会。他们能在大戏台下,万人围聚之中,吆三喝四,从容不迫,旁若无人,有多大的输赢,也面不改色。当在赌场略略站住脚步,就能与官面上勾结,也可能当上一名巡警或是衙役。从此就可以包办赌局,或窝藏娼妓。这是顺利的一途。其在赌场失败者,则可以下关东,走上海,甚至报名当兵,在外乡流落若干年,再回到乡下来。
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幼年随人到了上海,做织布徒工。失业后,没有饭吃,他趸了几个西瓜到街上去卖,和人争执起来,他手起刀落,把人家头皮砍破,被关押了一个月。出来后,在上海青红帮内,也就有了小小的名气。但他究竟是一个农民,家里还有一点点恒产,不到中年就回家种地,也娶妻生子,在村里很是安分。这是偶一尝试,又返回正道的一例,自然和他的祖祖辈辈的“门风”有关。
在大街当中,有一个光棍名叫老索,他中年时官至县城的巡警,不久废职家居,养了一笼画眉。这种鸟儿,在乡下常常和光棍作伴,可能它那种霸气劲儿,正是主人行动的陪衬。
老索并不鱼肉乡里,也没人去招惹他。光棍一般的并不在本村为非作歹,因为欺压乡邻,将被人瞧不起,已经够不上光棍的称号。
但是,到外村去闯光棍,也不是那么容易。相隔一里地的小村庄,有一个姓曹的光棍,老索和他有些输赢账。有一天,老索喝醉了,拿了一把捅猪的长刀,找到姓曹的门上。声言:“你不还账,我就捅了你。”姓曹的听说,立时把上衣一脱,拍着肚脐说:“来,照这个地方。”老索往后退了一步,说:“要不然,你就桶了我。”姓曹的一直追到他家门口,乡亲拦住,才算完事。从这一次,老索的光棍,就算“栽了”。
他雄心不死,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他生了三个儿子,起名虎、豹、熊。姓曹的光棍穷得娶不上妻子,老索希望他的儿子能重新建立他失去的威名。
三儿子很早就得天花死去了,少了一个熊。大儿子到了二十岁,娶了一个童养媳,二儿子长大了,和嫂子不清不楚。有一天,弟兄两个打起架来,哥拿着一根粗大杠,弟弟用一把小鱼刀,把哥刺死在街上。在乡下,一时传言,豹吃了虎,村里怕事,仓促出了殡,民不告,官不究,弟弟到关东去躲了二年,赶上抗日战争,才回到村来。他真正成了一条光棍,那时村里正在成立农会,声势很大,村两头闹派性,他站在西头一派,有一天,在大街之上,把新任的农会主任,撞倒在地。在当时,这一举动,完全可以说成是长地富的威风,但一查他的三代,都是贫农,就对他无可奈何。我们有很长时期,是以阶级斗争代替法律的。他和嫂嫂同居,一直到得病死去。
他嫂子现在还活着,有一年我回家,清晨路过她家的小院,看见她开门出来,风姿虽不及当年,并不见有什么愁苦。
这也是一种门风,老索有一个堂房兄弟名叫五湖。我幼年时,他在街上开小面铺,兼卖开水。他用竹簪把头发盘在头顶上,就象道士一样。他养着一匹小毛驴,就像大个山羊那么高,但鞍镫铃铛齐全,打扮得很是漂亮。我到外地求学,曾多次向他借驴骑用。
面铺的后边屋子里,住着他的寡嫂。那是一位从来也不到屋子外面的女人,她的房间里,一点光线也没有。她信佛,挂着红布围裙的迎门桌上,长年香火不断。这可能是避人耳目,也可能是忏悔吧。
据老年人说,当年五湖也是因为这个女人把哥哥打死的,也是到关东躲了几年,小毛驴就是从那里骑回来的。五湖并不像是光棍,他一本正经,神态岸然,倒像经过修真养性的人。乡人尝谓:如果当时有人告状,五湖受到法律制裁,就不会再有虎豹间的悲剧。
1980年10目5日
爱情
神圣的爱是无私的,追求的不是自己的利益。情人为自己的爱人献身,只求与她达成完美的统一。但男女之间的爱是完整的,它追求神圣和世俗的统一。
劳伦斯
男女之间的爱是世上最伟大、最完美的情感,因为它是双重的,包括互相对立的两个方面。男女之间的爱是最完美的生活脉搏,心的收缩和舒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