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面临生存还是灭亡的抉择的时候,其他一切矛盾都会淡化,整个身心、整个民族国家都会兴奋起来,把精神和力量集中起来,为生存下去而奋斗,而加紧活动,而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孟老先生一边用茶点,一边和老板唠嗑,“你父亲真是好样的!宁肯家破人亡,也绝不给日本人当走狗!唉,老黄啊……老黄……,你是有骨气的!”
老孟的性格,是把自己扔深渊里的,他常常生活在伤口上。因为重感情,所以喜欢重新撕开好友的伤口探究成因与深浅,因而活得很沉重。因和黄老板的父亲黄老先生生前是好友,便时常谈起黄老板父亲被日军杀害的事。每到此时,黄士忠总是怒气填膺,热泪盈眶。
第二位常客是一名中年男子,长得矮矮胖胖,肌肉松软,脑袋大,脖子粗,一双肉眼就像一对琉璃泡子。他的生活非常丰富、充实:一只小狗穿着丝绸的马甲,陪他散心;一只八哥住在金丝做的笼子里,逗他开心;一座房子装潢富丽,让他舒心;囤积掺假牟取暴利,让他费心;万贯家资防火防盗,让他担心;两个老婆争风吃醋,让他烦心;几度春风谷牙未萌,让他忧心……他,就是“万利”米店的老板张大头。
张老板是暴发户出身,在经营米店时,结合动荡的时局,很快便找到了发财的窍门,在别人都为生存挣命时,他的生意却越来越红火,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从远处看,张老板就像一棵疯长起来的大树,非常茂密,虽然并不成其为风景。
《南史·刘穆之传》中有一个“嗜痂之癖”的典故:“穆之孙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鲍的俗称)。”刘邕喜欢把疮痂当鲍鱼吃,可谓“花钱买屁吃,要的就是这个味”。我们尊敬的张老板也有一个乖僻的嗜好,那就是极其爱钱,喜欢把钱当祖先一样供着。因为来自社会底层,对疾苦有着深刻的了解和彻骨的体验,张老板非常善于理财,想尽一切办法拓宽生财渠道;生活也非常节俭,过日子精打细算,绝不允许财产外流。“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老孟的评价),便是他的最高理想。
虽然张老板比较俗气,两个老婆也经常因争风吃醋而争吵,但他们三人的夫妻关系却像三角形一般稳固,原因在于他的妻子们也非常俗气:共同的爱好,正是他们夫妻关系牢固的基础。
第三位常客吴老三是一个爱好广泛的人,吃喝嫖赌抽无所不为,唯一做的正当事儿是兼做“包打听”,替巡捕房或阔佬做“线人”或打探消息以换取利益;因茶馆是“新闻集散地”,所以时常出入,给人们带来种种意外。他是一个只要露出苗头就会有过程,有过程就会造出结果的人。老三的脾气像炮仗一样爆烈,宣泄情感的方式多数还停留在动物性阶段,但他对黄老板却毕恭毕敬,因为他经常向黄老板借钱,而且还的时候不多,而黄老板却不在意,有则还,无则免,从不为难他。
第四位常客老金是一位“社会活动家”,所从事的职业五花八门——黄牛党、白蚂蚁、皮条客、人贩子……总之,只要能赚到钱,什么他都敢于尝试。他自诩为玉树临风,顶天立地;虽然天离他很远,地离他很近。他为人处世非常自信,说几句吹牛皮的话,便觉得自己很厉害了;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便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了。总之,要“高尚”便“高尚”,需“卑贱”便“卑贱”,卖春有理,从良亦有节。无论好事坏事,他都可以做得“理直气壮”,为自己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除了以上四位,常来玉壶春的还有电信局的小王、上海印钞厂员工老李、上海海关总署员工范元健等等。
“早啊,老孟!”老金一脚踏进玉壶春茶馆的时候,说书艺人孟老先生已经坐在那里了。老孟眉头一皱,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怎样?老黄,同芳居又来了一批小姑娘,现在正是酒儿正熟、娘儿们正肥的时候,何不去耍耍?”老金又冲正在忙碌招呼茶客的黄老板道。
“现在时局这样紧张,生活枯燥无味,就是做梦也没有新鲜的东西,让人身心疲惫!你倒有心去耍!”老黄半是讥讽地说道。
“时局再怎么动荡,国共再怎么打仗,关我屁事?生活才是硬道理!这社会是一潭清水,我就是一条鱼;社会是他妈一坨屎,我就是一只蛆,照样混温饱!他老蒋管天管地,管不住我老金,咱照样是烟榻上活神仙,裤裆里风流客!”老金得意扬扬地说道。
此时,吴老三、小王、老李、范元健等茶客们陆续到来,落座用茶点,黄老板忙着招呼。
“老金哥,最近发财了吗?”吴老三和老金打招呼。
“发财?我老金天天都发财!昨晚我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拉了一裤子稀屎。卦书上不是说‘梦粪沾身,主得黄金’吗?我老金,看样子是真要发财咯!哈哈哈……”
“金哥厉害!最近还做皮肉生意吗?也给我弄个娘儿们耍耍!”
“怎么,想吃腥?昨天刚往警备司令部给王团长送了一个细妹子。那小妞,长得是那个俊啊!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柔枝嫩蕊尚含苞,浪蝶初栖豆蔻梢。’对,是这句。那个王团长啊,非要雏儿的不行,这回可真消受了!唉,当官真他妈好!”老金说此话时,眼里一派羡慕的表情,口水几乎要流出来。他小时候也读过几年书,水平刚好能看懂一些黄色小报。
“哈哈哈……老金哥发了财,也买个官做!”吴老三兴奋起来,“老金哥,几个月前,你在这里卖掉的那个小妞,虽然是村姑打扮,倒也光彩照人,不亚于闺中之秀,现在怎样了?给我介绍介绍吧!”
“她呀?现在也是官太太啦!跟着当官的,做个小四也是心甘情愿啊!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你呀,一个癞蛤蟆,天鹅屁也别想了!”
众茶客都哈哈笑起来。吴老三有些恼火。
“我这也算为社会做好事,她该好好谢谢我啊!——唉,他奶奶的,我怎么就不是女人呢!”老金继续道。
这时,去买米的小伙计毛毛回来了,米袋子却是空空的。
“怎么,没米了,还是钱不够?”黄老板问道。
“唉!昨天下午还2000元一袋,今早就3000元了!钱不够!”毛毛垂头丧气地道。
“唉!好吧……再拿1000元去,没米怎么下锅啊?总不能饿死呀……”老板叹了口气。
毛毛又拿了1000元金圆券离开了。
“现在金圆券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提在路上没人抢,丢在地上都没人捡。”上海印钞厂员工老李呷了一口茶道,“印钞票就像做烧饼一样,钞票还是烫的,就有大货车在外面等了,根本来不及印。”
“是啊,上次领薪水,找了20个人去抬钞票,还被舰长骂;后来舰长跟我们一起去领薪水才知道,银行柜台人员根本不用点钞票,大家都是一叠一叠拿。”上海海关总署员工范元健接口道。
“现在通货还在无限地膨胀,我这个月的薪水比上月又贬值一半还不止。面粉才十天工夫就由六七百元涨到两三千元!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电信局的小王道。
“政府强制收兑我们的金银外汇,200元金圆券兑1两纯金,2元金圆券兑1块‘袁大头’,4元金圆券兑1元美钞,把我们的金银外汇都收缴了。可现在呢?金圆券天天贬值,才四十来天,就一落千丈,跟废纸差不多了!唉,我用了多少年才积攒了这么一点黄金,换来的竟是一摞废纸!他奶奶的!”一位正在等待雇工的工头插嘴道。
一时群情激奋,茶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政府这一下得收兑多少黄金啊?这可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啊!凭什么私人不能储备黄金?到一定时候不兑换金圆券就算犯法?”
“听说现在仅上海就收兑了100多万两黄金了……”
“我向来是支持政府工作的,这下好了,所有的财产都换成了金圆券。金圆券却一再贬值,我要破产了!……没法活了!……”
“我连金戒指都交出去了,那可是我的传家之宝啊……”
“这明明就是掠夺嘛!什么狗屁经济政策,不得人心!”
“是啊,我们不要改革!不要金圆券!要现洋,要黄金!……”
“这些可恶的贪官臭官僚们,只知道贪污受贿,不管百姓死活!早晚落在我手里,一定把他们千刀万剐,再放在油锅里煎炸!”
“唉!什么时候内战才会结束,让老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啊!不打仗了,或许会好些……”
“八年抗战,消耗了无数的国家元气,而这两年的内战,就超过了八年抗战的耗损!人民的活力已经耗损殆尽了,这些丧心病狂的少数既得利益阶级,不惜万千人民濒于绝境,疯狂地为了一己私利引起内战,要吸尽人民最后仅有的一滴血! 是蒋介石首先破坏了美好的政治协商会议的果实,酿成这无可挽救的局势,内战的责任应该他负责的!”小王义愤填膺、慷慨陈词起来。众茶客都把脸转向他。
“嘘——”黄老板急忙制止他继续演讲,“小心这里有暗探,抓地下党的……咦,毛毛回来了。”
只见毛毛扛着米走进茶馆,然而却只有半袋。“怎么只买了半袋?”老黄问道。
“唉!就回来拿钱的工夫,又涨了1000元!张老板说没货了,所有买米的人只卖半袋。而且只收现洋,不收金圆券。看您的面子,才勉强收下。”毛毛说道。
“通货膨胀得这么厉害,钱不值钱,要不是政府逼着,谁愿要金圆券?现在全国很多地方都爆发抢购风潮,市场有价无市。商人可不做亏本的买卖,都想囤积货物,等待机会再出售。唉!这样下去,政府早晚得玩儿完!”小王愤愤不平地道。
“这物价也真是越来越没谱了!老黄,别那么厚道了!你也收‘袁大头’,也涨价吧!再按原来的价格卖,早晚会破产的!”一直沉默的老孟对黄老板道。
当时国民政府试图冻结物价,以法令强迫商人以8月19日以前的物价供应货物,禁止抬价或囤积。为了“重振经济”,挽回一些老百姓对金圆券的信心,其时,蒋介石已派蒋经国、俞鸿钧来到上海进行“经济管制”,以平抑物价,打击囤积投机奸商。黄老板为人厚道,出于对政府的信任,不仅几乎将所有财产(祖传小金壶除外)换成了金圆券,而且在众多茶馆都涨价的情况下,平价交易;以致生意日渐困顿,几近破产。老孟也将多年说书所积薪酬换成了金圆券,心情苦闷,见好友的儿子做生意如此迂直,不免为之担忧。
“是啊,老黄,涨价吧!你看人家张大头,多会做生意,发国难财!要不怎会成暴发户?”范元健道。
“唉!掌权者倚势,为富者不仁啊!”老孟叹道。
“张大头不仅会搂财,还是他妈的刮皮鬼(上海方言,气量小又抠门)!上次我手头紧,给他借俩钱儿,他连理都不理!以后小心别撞见我!”吴老三愤愤不平地道。
“一个人仅仅为了钱活着,到这份上,还有啥出息?有钱却没有精神生活,就好像被抽去了脊柱,也就是个腰缠万贯的罗锅。你们看看我,没事儿抽抽鸦片,玩玩女人,不比他快活多了?”老金道。
“这次蒋经国来上海‘打老虎’,会不会捎着连他也打了?”吴老三道。
“恐怕不会。张大头顶多算只苍蝇,又刁钻得很,怕是打不着,可惜啊!”老金道。
“是啊,怕是轮不到他。我的邻居陈志竟就是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的队长,是蒋经国‘打老虎’的左右手,主要负责限价的。听他讲,这次‘打老虎’,是‘只打老虎,不打苍蝇’,叫什么……‘宁使几个人哭,不让一路哭’,上海人生活要安定,就只打少数的人。”一茶客道。
“这就叫‘杀一儆百’!听说已经关押了不少不听话的资本家了,还枪毙了几个。上海最大的纱厂老板荣鸿元都拿交法庭了。现在竟拿大名鼎鼎的扬子公司开刀了!看样子,是要动真格的了。”一茶客道。
“是啊,听说连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也关起来了!说是做外汇套汇,这也是违反限价的。就是不知敢不敢动孔令侃,那才是真正的‘大老虎’啊!”一茶客道。
“孔令侃是谁啊?那可是孔祥熙的大公子,宋美龄最疼爱的亲外甥!蒋太子会打他的亲表弟吗?顶多也就是抓个杜维屏给老百姓看看。”吴老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