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崚
真的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去的,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一觉醒来,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而自己却已长大了。
好半天,班主任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我彻底完蛋了。
“你很可惜,但是……”
突然很潇洒,潇洒得连自己也怀疑:“其实没什么,没什么。”
班主任很是疑惑地盯着我:“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两人又默然无语,后来我说我可以进教室了吗?她说男子汉要豁达些。
我微笑着抬着头在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中走进教室,突然觉得自己也是英雄,落魄英雄。
拎着书包,想快些溜出去,可是总有些依恋:校舍、讲桌、小花、棕榈、假山石、正紧张施工的新教学楼、匆匆忙忙走过的老师和同学……
她来送我。
我对她说:“你回去吧,时间很紧。”
她摇摇头:“看着空座位,我会很难过的。”
“别难过,其实没什么。”我安慰她似的,“但是——别忘了我。”
她点点头。
“给我写信,一定!”
“一定。”
怀疑那家伙是不是我,拎着塞得满满的书包走在大街上的那家伙是不是我?
偷偷地把校徽摘了,想顺手扔掉,又没扔,或许可以做个纪念。突然感到很窝囊,堂堂重点中学的学生连预考都没通过,简直窝囊透顶。
路边的人很多,但没人注意我。
一家音响器材店正在播放草蜢演唱组演唱的《红蜻蜓》。我知道我已慢慢长大了,红色的蜻蜓曾几何时,也在我岁月中慢慢不见了……
带回几封信,其中一封是厚厚的退稿信,里面有花了好几个夜晚写成的小说。放在手中掂了掂,自嘲地一笑。没有拆,不想看那铅印的千篇一律的退稿信。塞进炉火里,看火苗把它慢慢地吞噬。它在痛苦地抽搐,纸灰乱飞。
还有几封是我远方的朋友写给我的,不敢拆,我可以猜出里面写的什么:“我想,你预考一定不错吧,衷心希望你能把握最后两个月,考上你满意的大学……”
“我知道你是永远的胜利者……”
“为你点播一首《祝你成功》,让电台送去我遥远而诚挚的祝福……”
突然觉得悲哀,不为自己,为我的这些朋友。
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炉火中,烧了。记不起心里在想些什么,好像有一种犯罪感。
屋内升腾起苍凉的浓烟,黑蒙蒙地找不到自己。
父亲终于什么也没说,甚至于也没叹一口气。我吃惊地望着他。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后来想想他确实没什么好责怪的,因为我也没责怪自己。
很奇怪那些落榜之人为什么要寻死觅活,很奇怪我竟没有那种心情。
“努力到无愧于心。”班主任这么说。回想高三这一年,我真的很努力吗?好像是的,又好像不。也曾有过深夜苦读的日子,也曾为踢一场球而旷了好几节课,也曾把地理历史政治念经似的颠来倒去地背,也曾为散文、小说、诗而痴迷。我想我曾经努力过,可是否无愧于心呢?
我不后悔。年轻人的字典中有“失败”,但没有“后悔”。
记起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生肖卡中有这么一句话:属虎的男性,意志坚强,威严自信,遇挫折有一笑置之的风度。
但愿我是这样的一只虎。
父亲对我说:“你有个同学在汽车站修打火机,你可以去看看他。”
我记得父亲曾对我说过,一次他出差,在我的那位同学那儿修过打火机,他告诉父亲他是我的同学,没有收父亲的钱。父亲说:“可我并不认识他,不过他肯定是你的一个好同学,你可以去看看他。”我猜不出他是谁,也想着要去看他,可由于紧张的学习终究没有去成,尽管车站离我家很近。
看见他时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尽管我脑子里依稀记得是有一张这样的面孔。据说这叫做TOT现象。我努力地想着他的面孔,努力地想从TOT状态中顿悟。
“你好。”
他抬起头,有些惊喜:“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
他说他记得当时和我在一起所有的事情。他讲了好些,我却很茫然,一件也记不起了。
一阵很尴尬的沉默。他继续修他的打火机,我看着车站里川流不息的旅客。
我走的时候他对我说谢谢,我问谢什么,他说谢谢你来看我,我说那么应该是我谢你。
始终没有想起他的名字,始终没有从TOT状态中顿悟。
走在大街上,两旁飘着许多大幅红字标语:“庆祝六·一儿童节”、“愿祖国的下一代健康成长”等等。今天是儿童节?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过儿童节的,似乎已经很久远。真的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去的,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一觉醒来,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而自己却已长大了。
伏在栏杆上,看忙忙碌碌的每一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西装革履的、打补丁的……忽然觉得世界依旧。
天空是原来的天空,云也仍旧是原来的云。
一个小男孩被年轻的母亲牵拉着走过。小男孩手中举着一只吹得鼓鼓的很大的塑料蜻蜓,红色的。
我盯着那只红蜻蜓。
小男孩好奇地看着我,问:“大哥哥,你也喜欢红蜻蜓吗?”
我没有回答,反问他:“为什么不买洋娃娃、冲锋枪、变形金刚?”
“红蜻蜓能飞得好远好远,能到好多好多地方。我也要飞得好远好远,也要到好多好多地方。”小男孩天真地回答。
我笑了。年轻的母亲也笑了。
“小弟弟,我也要飞得好远好远,也要到很多很多地方。”
小男孩很慷慨地把红蜻蜓送给了我。我高举着它向前猛地飞奔起来,没有管路人用如何惊异的眼光看着我。
我能像红蜻蜓一样飞得很远很远吗?
翻开美国考门夫人编著的“StreamsInTheDesert”(《荒漠甘泉》):少有人懂得云之美丽。其实,每一片都是顶美丽的。虽然有时空中罩着乌云,又黑又暗,无美可言,反令人志灰气短;但是,试观云的那一面,依旧光明灿烂。
神的孩子啊,使你痛心的遭遇,使你流泪的难处,都是你灵魂中的乌云。你若从地上望上去,果然是又黑又暗;可你若是从与基督同坐的天上望下来,你不会看见你所惧怕的乌云,正是光明无比、美丽绝伦的彩云,宇宙中少有的饰物。看了之后,也许你会兴高采烈,忘记所有的疲惫和沮丧了。
我不是基督徒,我不是神的孩子。但我想如果我真的从与耶和华同坐的天上望下去,我真的会看到光明无比、美丽绝伦的彩云的。
“我要去西藏。”
“去西藏?”父亲愕然,“干什么?其实,你可以去上海、南京或无锡的。”
“可我只想去西藏。”
带着行囊和红蜻蜓我走出了家门。父亲对着我的背影喊:“我会一直开着门等你回来,任何时候。”
我没有回头。
一阵音乐自身后响起,接着歌手唱开了:当烦恼越来越多,玻璃弹珠越来越少,我知道我已慢慢长大了,红色的蜻蜓曾几何时,也在我岁月中慢慢不见了。我们都已经长大,好多梦还要飞,就像童年看到的红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