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立伟
同样的日子,不同的是,那天黄昏很冷,而我的记忆却无比温暖……
小时候为我操心最多的,该是母亲了。夏季的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儿,忽然一只苍蝇飞进我的耳朵里。我连忙用手去抠,却怎么也抠不出来,耳朵里痒痒的。我哭着去找母亲,母亲看了看,说没有。但我总感觉那只苍蝇就在耳朵里扑楞翅膀,于是不停地哭。母亲吓坏了,以为苍蝇钻进了耳朵深处,连忙背起我跑向乡医院。那是一段近十里的山路啊!母亲就那样背着我一直跑到医院,中途竟一次也没有歇息。等把我放在医生面前时,由于又累又热,母亲已经快要摔倒了。医生给我做了检查之后,说耳朵里并没有苍蝇,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可恨的我竟又嚷起饿来,母亲又背着我到供销社买了两个烧饼。于是,我的耳朵也不痒了,认认真真地啃着烧饼跟母亲回家。
每逢秋天,收割过的黄豆地里总会遗落一些散碎的豆荚。黄昏的时候,我和姐姐就挎着篮子去拾。那天我只穿了一件毛衣就和姐姐出来了。想不到秋天的黄昏会那样凉,不一会儿我就被冻得缩起了肩膀。姐姐看见了,忙把她的花格上衣脱下来给我穿。我怕男孩子穿花衣服被别人笑话,说啥也不肯。姐姐就一遍遍地哄我,我终于禁不住寒冷,穿上了。于是,所有的凉意都被挡在了上衣外面。我被温暖围抱着,而姐姐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坎肩了,不久就冻得脸色煞白。我说,姐,你也冷了,咱回家吧。姐说,我不冷,再捡一会儿就回去。那一年,我五岁,姐姐七岁。
这件事太小了,小得像我们当时的年龄,但我却异常清晰地记住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能说出那天夕阳的余晖是怎样涂抹在一片片枯黄的草叶上面。
同样的日子,不同的是,那天黄昏很冷,而我的记忆却无比温暖。
那年秋收过后,队里组织社员到省城看戏,这是农民一年中最快乐的节日。我家给了两个名额,母亲和姐姐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父亲和我。那是我第一次去省城,一切都充满了新奇。东瞧瞧,西看看,蹦跳了整整一上午。到了中午,父亲带我到一个小饭馆吃饺子。那时候,饺子是只有除夕夜才能吃到的美食。父亲买了两盘。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而父亲吃得很慢,只吃了不到十个饺子。父亲问我吃饱了没有,我擦着嘴边油说吃饱了。其实,何止是吃饱了,我的肚子已经胀得好难受。那天下午我再没有心思蹦跳了,捂着肚子苦不堪言。直到回来后才知道,父亲几乎饿了整整一下午。二十年后我问父亲,当时为什么不多买些饺子吃个饱?父亲说,那两盘饺子还是下了很大决定才买的。我对父亲说,如果能回到二十年前的那天,我宁可自己吃不饱,也不让您挨饿。父亲无言地笑了。
我依然能够读懂那笑容。
我的小学老师是我的二舅。那时他很年轻,经常用书本打那些不听话的学生,特别是对我,打起来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因此,那时二舅是我最怕的人,也是我最恨的人。上三年级时,有一节数学课,我没有听讲,偷偷地写一些不文不白的诗句。正写得起劲儿,突然听见二舅叫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果然,二舅拿着书走过来,我闭上了眼睛,我的脸又一次经历了书本的洗礼,火辣辣地疼,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下来。
晚上二舅来到我家,我以为是向妈妈告状的,吓得一动不敢动。谁知他看着我竟然笑了。我发誓这是二舅第一次对我露出笑容。然后他拿出一个日记本,告诉我,他看了我上数学课写的诗,发现我很有文学天份,应该好好珍惜,平时多写多练,当然,上课时是不能写的。那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最怕最恨的二舅会给我的人生带来一笔珍贵的财富。二舅送给我的那个日记本记下了我最初的美好梦想,并时常让我想起二舅当年对我的夹杂着几许疼爱的善意责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