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雪
我终于领悟:爱,并不在于某种形式。爱一个人其实并不一定就要得到。藏在心底的爱,因为无私无欲,才是一份真正的永恒……
我和健、阿明是大二时最要好的朋友。三个中健最大,我被他俩叫做“烦死人的鬼精灵”。因为我常生出些古里古怪的念头难为他们。
虽然他们总是叫苦不迭,但对我却是处处谦让,呵护有加。一次我们去露天影院看电影,因为前排的人把我的视线遮了一半,急得我哇哇乱叫,健就把他的凳子摞在我的凳子上,自己蹲在一边。等散场时,他的腿早已蹲麻站不起来了。我见了心痛,嘴里埋怨着:“你这人怎么这么傻?”他却龇牙咧嘴,冲我一脸怪笑。不知不觉中,我对健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从那以后再和健在一起时我便少了一份刁蛮 ,多了一份娇气和柔弱,而不知怎么健却变得越来越缄默和矜持了。有时候我去找他,他会说还有一些难题没弄懂或者明天的英语单词还未预习,没空陪我。我只好一次次失望地走开。健的做法,使我不得不怀疑在我和他之间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美术系的高大英俊的男生闯入了我的生活。他以他的炽烈,以及那为我而营造的富有艺术气息的浪漫氛围征服了我少女梦幻般的心。我开始在爱河中沉溺、陶醉,不过我一直没有宣扬。当健知道我有男友时已是半年以后的事了。他俨然一副大哥哥的口吻:“他对你好不好,有没有欺负你?对你是否体贴?”我于是满怀喜悦地告诉他关于我和那男孩子的故事。他听完默默地点点头,随手从身后花丛中摘一朵小小的雏菊放在我的手心里。
再以后,我和健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但每当我受了委屈,跟男友闹了别扭,心里难过的时候就会跑到他那儿,也不管他是否听得进去,对他叽哩呱啦就是一大通。每当这时他就会拍他不算厚实的肩膀对我说:“来,健哥借个肩膀给你。”于是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满肚子的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他的外套上。等我哭累了,他会轻轻扶着我的肩:“瞧,本来挺漂亮的女孩子,哭得眼睛像桃子,鼻子像番茄,嘴巴像大猩猩,好丑!好丑!”直到把我逗得破涕为笑他才开始慢慢开导我,劝慰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不开心的事,一坐在他的身边心情总能变得静下来。
毕业后我们各自找到了理想的单位,联系渐渐地少了。
1993年1月19日,我和恋爱了5年的男友领取了结婚证书。就在那天晚上,健敲开了我的家门:“阿雪,恭喜你了!希望这份礼物能代表我一份心意。”他把一张好大好温馨的结婚贺卡和一只毛绒绒的狗娃娃送到我面前。贺卡上写着:“愿你成为世界上最快乐、最幸福的女人!”然后很认真地对我说:“对不起,阿雪。请你原谅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后天我要启程去澳门了。”我知道还在他读书时澳门的舅公说过让他过去帮忙管理公司,可他一直犹豫不决,怎么突然之间又决定去了呢?不过当时几乎被幸福冲昏头脑的我根本没有多想。临走时,他又像大哥一样对我说:“以后做了别人的妻子,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孩子气了。两个人一起生活要相互体贴、彼此宽容,懂吗?健哥的肩膀不能再借给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我冲他扮了个鬼脸:“才不要借你的肩膀呢!”我摇着狗的爪子跟他“拜拜”!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喊:“到澳门发了财可别忘了老朋友哦!”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起初健还偶尔打来电话问候,后来就渐渐音讯杳然了。我和丈夫的感情也因丈夫在生意上的失败和事业的不顺而变得愈发黯淡,1995年4月1日,我和丈夫的婚姻最终划上了句号。
离婚后的日子,我对周围的一切麻木不仁,就连从前最喜欢的音乐听起来也会令我头痛。我的生活惨淡无光。
一个月后的一天深夜,我突然接到健从澳门打来的长途:“你好吗?阿雪。你的事阿明都告诉我了。我想回去看看你,两天后你到机场接我,好吗?”听到健的声音,我哽咽着说不出话,热泪夺眶而下。
两天后,在武汉天河国际机场我接到了这个两年多不见、几乎被我淡忘的男人。人群中的他依然那么显眼,他双目炯炯地朝我走来。他放下手中的行李,仍如从前一样很自然地拥住我的肩,用他那依旧深沉而浑厚的男中音对我说:“两年多了,我终于又见到了你。你比以前疲多了。看见你这么苍白和憔悴的脸,我很难过。”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闭上眼。我感觉到他那双大手传给我的温暖和力量,一瞬间那种久违的依赖感又回到了我的心中。
那天的晚餐,他带我去了一家很豪华的酒店。点的是最好的菜、最有营养的汤,他说要给我补一补。菜上齐后,他忽然又叫来领班的小姐,低声对她说着什么。我听到小姐说“没有了”。但他还是执意要她无论如何帮我们搞到一盘。我问他要什么?他只神秘地一笑,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领班小姐笑眯眯地托着一个碟子朝我们走来。“小姐,这是这位先生专门为您要的凉拌黄瓜。因为我们店今天已经卖完,我只好到对面餐厅帮您买了一份儿。”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健仍然记得我最喜欢吃的菜,而且费这么大的劲儿,就为给我上一道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菜,我的眼睛又湿了。一种从心底漾起的幸福感使我禁不住微笑着对他轻轻地道了一声:“谢谢!”他专注地看着我低声说:“阿雪,知不知道你笑起来很美,你应该多笑才对。”低下头,我一口一口细细地品味着黄瓜中酸酸甜甜的滋味儿。沉默一会儿,我问他为什么不找女朋友,怎么还不想结婚?他装作没听见把话岔开。
我想他可能在这方面不顺利,所以不愿提起吧。于是我们的谈话尽量避免涉及婚姻和感情的话题。
以后的10多天,健专门包一辆“的士”每天接我上下班。他带我去逛街,去最好的餐厅吃饭。我觉得这一切太奢侈了,可他却半开玩笑地说:“就这一次,以后恐怕我再没机会献殷勤了。”当时的我怎能想到他话里有话呢?
就在我的脸上又一点点绽开笑靥的时候,健又不得不走了。上飞机前,我把一张他向我要了多次的照片送给他。他很小心地放进贴身的钱夹里,然后把一只玲珑剔透的小玉锁挂在我的脖子上:“记住我们是永远的朋友!”这一次我没有哭。他抬起手缓缓地抚过我的长发,把我的头揽在他的肩上。
健走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走竟成了我们的永绝。
一周过后,健因心力衰竭不治病逝的电文把我和阿明顿时击倒了,我们抱头痛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个星期前他还好好的呀?”赶到电信局拨通澳门的长途,接电话的人是健的母亲。她说健从小心脏就不好,这两年越来越严重了。两个月前他再次发病住院,医生告诉他病情还会继续恶化,于是他就决定回武汉看一看,大家谁也拦不住他。他去世后我们按照他的遗言给你们发了电报。在他的枕头下我们还找到一张女孩子的照片。背后写着“阿雪赠”。我的胸口一阵痉挛,几乎晕倒在阿明怀里。
回到家,我一病不起,每天躺在床上抱着几年来一直陪着我的狗娃娃,泪水涟涟。
大约又过了10天,在那个窒闷阴郁的黄昏,阿明拿着一件邮包走进我的小屋。我看见上面是健刚劲的笔迹。我颤抖着打开包装盒,一个晶莹闪亮、精巧别致的音乐盒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泪又禁不住潸然而下。想起这次他回来,我们一起去逛街,我曾无意中说过好想买一个漂亮的音乐盒放在床头,可一直没看到中意的。只是一句随口说说的话,他竟如此认真地记挂在心上。
音乐盒的下面躺着一张浅浅的蓝色信笺:阿雪,希望你能喜欢我为你选的这个音乐盒。也许,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了。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原谅我8年来一直没告诉你我有心脏病,因为我害怕面对自己的不幸,更不愿让你为我担心。其实,很多时候面对痛苦,男人比女人更脆弱。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很多次想对你说出藏在心里的话:“这一生,你是我惟一牵挂的女人。”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还记得上学时我们一起朗诵的那首诗吗?
总是有些这样的时候/正是为了爱/才悄然躲开/躲开的是身影/躲不开的是那份/默默的情怀/月光下的踯躅/睡梦里的徘徊/感情上的事情/常常说不明白/不是不想爱/不是不去爱/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我走后,别太为我伤心。在我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与你相聚,有你陪伴,我已心满意足!今天,我终于有勇气面对死亡,因为我知道你的微笑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阿雪,再为我笑一笑好吗?
信的落款是5月30日,他去世的前3天。
夜,寂静无声。从小小的音乐盒中流淌出那支不朽的名曲《献给艾丽丝》,轻柔舒缓的音乐没过我的心田,仿佛一条潺潺的小溪,浅浅低回。
过往的一切如雾蒸腾,又缓缓散去。大恸之后,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灵与宁静充盈心中,我终于领悟:爱,并不在于某种形式。爱一个人其实并不一定就要得到。藏在心底的爱,因为无私无欲,才是一份真正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