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我心灵的爱恋者身旁,倾听着她的诉说。我默然无语,静静地听着。我感到在她的声音里有一股令我心灵为之震颤的力量。那电击般的震颤,将我自己与自己分离,于是我的心飞向无垠的太空,在那里畅游。它看到世界是梦,而躯体是狭窄的囚室。
一种奇异的魔力,汇入我爱人的声音之中,它随心所欲地支配我的情感。因着那让我满足于无言的魔力,我竟疏淡了她的语言。
人们哪,她就是音乐!我听到了她——当我的爱人在某些情词之后叹息时,或在某些情词之中微笑时;我听到了她——当她有时用断断续续的语言,有时用流畅连贯的语言,有时又用留一半于唇间的语言讲述时。
我用我听觉的眼睛,看到了我爱人那颗心的影响。她让我全神贯注于她通过音乐——心灵之声——张扬的感情的瑰宝,而顾不上品尝她语言的珍馐。
是的,音乐是心灵的语言,曲调是撩拨感情之弦的阵阵和风。她又是叩击感觉门扉的纤纤素手。她唤醒记忆,这记忆便将曾对其发生过影响的种种往事追寻、再现。
音乐是呼唤着的温柔曲调。如果她是凄切的,她就唤回痛苦和忧伤时光的回忆;如果她是欢快的,她就唤回疏朗和欢乐时光的回忆。她将唤回的一切置于想象的册页上。
音乐是令人忧愁的声音的汇聚。你听到她,她便让你驻足,使你的心中充满痛苦焦灼,像幽灵幻影为你描绘不幸。
她又是令人欢快的旋律的汇编。你感受她,她便攫住了你的整个身心,于是她在你的胸肋间欢快地跳舞。
她是琴弦发出的铮铮之声,带着以太之波飘入你的耳际。她可能化作一滴热泪,从你的眼里流出,这眼泪是因情人远离的痛苦或时光之齿噬咬的伤口的痛楚引起。她也许化作一个微笑,从你的双唇间绽出,那微笑实际上是幸福和安乐的表征。
她是临终者的躯体:它有灵魂,来自愿望;它有理智,来自心。
人出现了,于是音乐启发了他,作为来自上苍的一种语言。和其他语言不同,她讲述的是心灵的隐蕴,在一颗心对另一颗心之间,因此她是心灵的私语。她像爱,其影响遍及人寰。于是沙漠里的荒蛮歌唱吟咏了,宫殿中国王们的前后左右震动了。丧子的母亲把她和自己的哀恸哭号交织在一起,这时她便令铁石心肠者心碎;欢天喜地的人将她与自己的快乐一起传播,这时他便是鼓舞被灾难击倒者的一曲颂歌。她又像太阳,用阳光照活了田野上的所有花卉。
音乐好似明灯,驱赶着心中的黑暗,照亮了心房,使心底隐藏的一切呈现出来。乐曲在我看来,是真正自我的倩影,或是活生生的感觉的幻象。心灵如同明镜,立于世上各种事件和各个行为者面前,反映出那些倩影和那些幻象的画面。
心灵是品评之风面前的一枝柔嫩的花朵,晨风吹拂着它,朝露压弯了它的纤茎。它又是小鸟的啼啭,把人从蒙眬中唤醒。于是人去倾听,去感受,同它一起歌颂智慧——小鸟甜美啼啭和自己细微感情的创造者。那啼啭激发了他的思维力,于是他问自己,问周围,这微不足道的小鸟的歌声,究竟道出了何种秘密,竟能拨动他感情的琴弦,向他启示前人书著中包含的意义?他探究、询问:小鸟是在呼唤田野上的花朵,还是在效学树冠上的柔枝?是在模仿流泉淙淙,还是在同整个大自然畅叙友情?但是他未能找到答案。
人听不懂枝头小鸟说的是什么,也听不懂鹅卵石上轻轻流淌的泉水叮咚和缓缓推向岸边的阵阵涛声。他不解雨水不住地滴落在树叶上讲述的故事,不懂其用轻柔的指尖敲击玻璃窗时讲述的故事。他也不懂微风对田野上花朵诉说的是何种情愫。不过他感到他的心知晓并理解所有这些声音的意义,因此才时而高兴为之震颤,时而又因忧愁和烦恼为之悸动。一些声音用一种隐幽的语言呼唤他,智慧将之置于他的自然天性面前,于是他的心同自然频频交流,而他自己却默默无言,犹豫惶惑,伫立一旁。或许眼泪替代了他的语言,因为眼泪是言语最好的传递者。
时间倍伴着我。哦,神志清明的人啊!快登上那回忆的舞台,以便看清音乐在时光掩去的那些民族中占有何种地位。来呀!让我们思考,音乐在亚当之子各个发展阶段留下过什么影响。
迦勒底人和埃及人把音乐当成伟大的神灵来崇拜,向它跪拜,对它赞美。波斯人和印度人相信音乐是人间的上帝灵魂。一位波斯人曾这样说:“音乐原是天上众神的一位仙女,她钟情于人类,从高天降到地上,去找她心爱的人。天神得知,大发雷霆,派一股狂风紧随其后,仙女在空中被这股狂风吹散,结果飘零到世界各个角落。仙女本人并没有死,绝对没有!她活着,栖居在人类的耳朵里。”
一位印度哲人也说过:“甜美的旋律巩固了我对美好永恒存在的希望。”
音乐在希腊人和罗马人那里,是一尊神。他们为他建起了巍峨的神庙,至今仍向我们谈论着他们宏伟的祭坛,并献上最美好的祭品和最芬芳的熏香。这位神,他们称之为阿波罗。他们以全部的完美描绘他,使他卓然而立,就像河流将树木浮上水面。阿波罗左手操琴,右手拨弦,气宇轩昂,他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好像看到了万物的深邃底蕴。
人们说,阿波罗琴弦的铮铮声是大自然的回声,是他从鸟儿的啼啭、流水的淙淙、微风的吹拂和树枝的摇曳中迻译的自然的声音。
在他们的神话中有这样的说法:奥尔甫斯琴弦上的乐声,打动了动物的心,以致凶猛的野兽都跟随着他。植物也是这样:花儿向他伸颈探望,树枝向他偏斜摇曳,连没有生命的物体也动作起来。
他们说,罪恶的女儿们杀死了奥尔甫斯,她们把他的头颅和六弦琴抛入大海。头颅和琴漂在海面上,最后漂到一个岛屿,希腊人称那个岛为“歌岛”。
他们说,载着奥尔甫斯头颅和六弦琴的波涛,自那时起,就用它的声音编出了令人感动的挽歌和令人悲愁的曲调,这歌声曲调传遍了太空,海员们都能听得见。
这些话,在那个民族的光荣已逝之后,我们称之为来自幻想的奇谈,是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梦幻。但是,这些话都证明了音乐在希腊人心中的影响有多么深,多么大。他们叙说这些,是出于一种健康的信仰。假如把这些话称作来自细腻的感情和对美的热爱,是这方面诗意的夸张,又于我们何损呢?按诗人们惯常的说法,这就是诗。
亚述的遗址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画,它们描绘国王的队伍在前进,乐器作先导。他们的历史学家跟我们谈论音乐,他们说音乐在庆典上是光荣的标志,在节日里是幸福的象征。是的,因为幸福若没有音乐,就是一个被割断舌头的姑娘。音乐是大地上各个民族之舌。他们用颂歌金曲赞美他们所崇拜的女神。唱颂歌在当时——现在亦然——是一种义务,就像他们在神庙中所作的祈祷一样,也像他们对被崇拜力量所作的燔祭一样。神圣的燔祭起始于内心的感情。祈祷也是受到心灵的指点和感情震颤所造成的那些结果的匡正。不为言词所亲近而为言词所炫耀的自由风格,则是由大卫王的懊悔所引起。于是他的颂歌充满了巴勒斯坦的大地,他的愁绪创造出来自忏悔的激情和内心悲哀的动人旋律。他的芦笛作为他与上帝之间的中介出现了,为他要求对他疏忽的宽恕。他的弦琴的铮铮声是从他深沉的心田迸发出来的,随着他的血脉通向他的指尖,因此这些指头的工作对上帝和对人来说是伟大的。他说:“你们为主而欢呼吧!用号声赞美主吧!用笛子和弦琴赞美他吧!用皮鼓和铃鼓赞美他吧!用竖琴和风琴赞美他吧!用铙钹的声音赞美他吧!用欢呼的铙钹赞美他吧!让每一个人都赞美主吧!”《圣经》中说:一位天使在时间的终结时刻到来时,在世界各地吹着喇叭,于是灵魂们应声而起,给他们的肉体穿上衣裳,在那位债主面前复活。这一节经文的作者高度赞扬了音乐,他给音乐以上帝派往人类灵魂的一位使者的地位。这位作者说出的只是他感情的图画,只是按一种符合他同时代人信仰的某种说话方式。
相传,在人子的悲剧开始时,弟子们在出发去他们老师被捕的橄榄园之前,曾唱过赞美歌。我现在似乎仍听得到这从悲苦者心底发出的赞美歌曲,他们看到某种不幸将降临到和平使者的头上,于是唱出代替告辞的动人曲调。
音乐在大军的前面前进着,走向战争。她更新着他们炽热的决心,鼓舞着他们征战的斗志,像万有引力收聚着他们的散兵游勇,把他们组成不可分开的队伍。诗人没有行进在大队的前面,走向战场,走向那死亡之所,没有,演说家也没有。笔和书不陪伴他们,而是音乐走在他们的面前,像一位伟大的统帅,给他们衰弱的身体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在他们心中激发出对胜利的热爱之情,从而战胜他们的饥渴和行军的疲劳,全力以赴地去战斗。他们跟随在音乐的后面,欢欣鼓舞,跟随着死亡来到恶敌的土地上。就这样,人类的子嗣利用世界上最神圣的事物,去普及世界之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