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元年,是不太平的一年。
这是昭和帝登基的第二年。
临丰帝归天时,举朝震荡——这位勤政克己、年仅三十岁的年轻皇帝一去,竟无人可接龙印!
临丰帝膝下有公主六位,皇子却只有两位。温皇后生产时难产,诞下二皇子后不过半年便去了。可怜小小的二皇子,长到两岁,竟失足落水没了。
原想着李贵妃的大皇子坐定了东宫位,可谁也没料到,大皇子有日溜出宫,偷骑皇上的烈马被摔了下来,至今昏睡在悠然殿,太医们谁也不敢说大皇子何时能醒来。
李贵妃疯了,宫里渐渐传出一报还一报的流言。
临丰帝于国事兢兢业业,是难得勤勉律己的皇帝。过重的国事早已透支了他的身体,再连番遭遇失子丧亲的打击,竟在一日深夜批折时,猝死在御书房的龙案上!
太后在第一时间封锁了这个惊天的消息,连夜下了七道金牌急诏,招远在金陵封地的小儿子回京。皇城三日闭门不开,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自深夜入宫后,便没有一人出来。皇城外,也没有一人能进去。
那三日,外头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京城里,有一半的人都不敢阖眼入睡,怕再睁开眼时,这天就变色了。
三日后,昭和帝由三十六骑龙虎卫护送入京。一入泰华门,京畿卫朱雀营三百兵士便将那三十八骑团团护住,送入皇城。
昭和帝于临丰七年五月登基。彼时朝中一派乱象,有人蠢蠢欲动、私交藩王,有人谗言媚上妄想平步青云,有人窝内反乱、打压同僚,更有人妄图掌柄握权操纵帝王。
太后与昭和帝隐忍蛰伏,度过了极为艰难的七个月。
直到昭和元年的春天,清算开始了。
相比之后将要发生的一连串的大事,右佥都御史杨知效被罢官抄家、举族流放的消息,不过像一粒落入湖中的石子,引起一波涟漪后,便又湮没无声了。
程曦怔怔地坐在花梨木山水罗汉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同念心翻着花绳。
一个家族就这样分崩离析,有人这一世的命运都随之天翻地覆。可那又如何呢,不论这巨大的灾难带来了怎样的哀恸,于不相干的人而言,不过叹一声惋惜,道一句世事无常而已。
外间轻声交谈的话题,已从杨家的事转到了自家内院。
“……那徐福家的,真是这么说?”
“奴婢照她说的,一字不差。”青岫低低的声音传来。
程曦有些好奇,手脚并用几下爬到罗汉床尾,趴在大迎枕上伸长了耳朵听着。
念心见了,也有样学样地蹲到了床尾脚踏上。
这是大太太王氏的屋子,程曦与念心在最里间的暖阁里。王氏在暖阁南面窗下让人摆了架罗汉床,专为程曦玩耍及睡午觉安置的。王氏此刻在暖阁外的东次间,与暖阁之间只设了道隔断,是用老沉木雕八仙过海屏做的。那罗汉床尾正靠着屏风,外头的谈话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此刻外面无人说话,只听见茶杯盖轻轻磕着杯沿的声响,不疾不缓的。过的片刻,响起了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继而王氏悠悠开口:
“你说那徐福家的有个孙女,多大了?”
“今年十二岁。”
“你去过过眼,若瞧着机灵,改日便领进府来……就顶灵清的缺儿。”
“是。”
“让造办处将二老爷那顶肩舆的棍子重置了,换成两根粗细的。回头你亲自送去君山居,怎么同二太太回话,你自个儿斟酌。”
“是。”
“那个平婆子是个什么来历?”
“原是墨香苑守门的,因她有个毛病,几杯下肚就爱说胡话,偏她又是个极爱吃酒的,惹了几回不大不小的事后,被调去了那处角门儿。”
“……打发去庄子上吧,不拘哪处,只尽快处置了。”
“是。”
“此外,你将那日小宴上,戏班子里所有人的名单誊一份交给二太太。”
程曦有些讶异。
母亲这是在暗示二婶,那日与二叔同乘一轿、夜半出府的是个戏子?但一个戏子,如何入得内院来?
灵清大概运气不好,撞见了什么……
一念闪过,程曦忽然蹙起了眉。
她父亲是德庆年间的两榜进士,如今外放徽州知府,前世父亲出事前,官居正二品户部尚书;三叔同祖父一般是武将出身,现任西宁卫指挥佥事,后任大同指挥使,因平乱有功进左军都督佥事。
唯有二叔,是个走马章台、吟诗弄曲的富贵闲人,便是家中的庶务也不大过心的……但祖父似乎从来不曾苛责过二叔,就好像他对二叔的要求,只有安安稳稳的混日子便好。
三个儿子,竟然走了三条截然不同的路!
她以前未曾细想过,只觉得各人自有不同的天赋罢了。如今想来,却有说不出的古怪——祖父是出生寒门、凭着战功加官进禄的武将,竟然让他的嫡长子读经史子集,参加文选科考!
若按父亲中举的年龄推算,那时祖父已在甘肃府驻守十二年,军中上下皆为手足心腹,彼时若父亲从军,要累积些军功升官简直易如反掌。
何须去参加那前途不明的科考?
更何况,中举与中进士,完全是两回事,有些人穷其一辈子都不曾跨过去这道坎。
祖父他当初,是根本没打算让父亲从军吧?
程曦想的眉头都快打成死结了。
前世她在十七岁前过着极为安逸无忧的日子,家中自上到下每一人,都真心实意地爱护她。她把日子越过越混,许多事莫说动脑子去推敲,便是记都不大记在心上。
如今她留了意观察思考,才觉着动脑筋果然是件极为费力耗神的事,简直损寿……
坐在脚踏上的念心却快要哭了。
她英明神武的小姐,愁着小脸双眼直愣愣的,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了。小姐莫不是又傻了吧?
念心急得在一旁唤她,却惊动了外间的王氏。
一阵脚步纷沓伴随着环佩叮当,王氏在青岫的虚扶下急急走了进来。
“曦姐儿!”她一把抱起程曦,从头至尾仔细打量了两个来回,方才松了口气,随即沉下脸:“小姐方才怎么了?”
念心如何会知道程曦是怎么了。自她来到凭澜居,便常见小姐这般出神,有时是躺在床上,有时是对着窗外,就像马回巷里的老人们常说的那种小孩魂出窍!
但这话,她知道是不能同大太太说的。
好在程曦总算回过了神,见这情形颇有些哭笑不得——自她“醒”来后,便常常陷入自己的思绪而出神,母亲便觉得她那一病,病傻了。这般大的孩子,哪会整日里安安分分的不爱说话,还常发呆?
可若是要她整日装出一副五岁孩子的娇憨样,她到觉着还不如就傻了吧。
“母亲。”程曦偎在王氏怀中软软地唤道,一抬头,看到王氏双眼中掩饰不住的满满的担忧,心中一酸,便把脑袋往她怀中蹭了蹭。
王氏被她蹭得心都要化了。
她搂着程曦,将面庞贴着女儿的发顶:“曦姐儿莫怕,娘在呢。”脸上的寒霜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慈爱。
念心那颗砰砰跳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见青岫悄悄冲她使眼色,突然福至心灵,将仍缠着花绳的双手举起:
“回、回太太话,方才奴婢翻了个花样子,小姐想了许久……”
王氏听罢一噎,继而叹气。
“……下次同小姐玩,翻几个简单的就行。”
程曦冲着念心直瞪眼——这丫头是要将她彻底抹黑成傻孩子吧!
好在这一茬算是揭过了,王氏便也不再往外头去,只在暖阁里陪着程曦。
过了未时初刻后,陆续有丫鬟婆子进来请示大小事宜,王氏不愿丢下程曦,便让人来暖阁回事。又有大丫鬟紫黛领了库房的婆子,将春衫的布料小样送来王氏定夺。王氏翻捡布料时,便会一一选了那花色明快亮丽的问程曦:
“这块给咱们曦姐儿做小袄好不好?”
“这块给咱们曦姐儿做条小裙面好不好?”
“曦姐儿喜不喜欢这一块?让他们做个同色的小荷包,将你的那些个兔子宝锭、寿桃金锞子全藏进去。哪个丫头伺候你开心了,咱们便摸一个赏她!”
……
程曦趴在满满一床的绫罗绸缎上,王氏问一句,她便笑眯眯地应一声“好”。小脑袋点得干脆利落,王氏不由心情大好,额外挑了几色明丽的棉布,言明了从自个儿房里拨帐,赏与青岫紫黛等人:
“……花一样的年纪,就该鲜鲜亮亮的!”
王氏从来不怕身边的丫鬟打扮。
青岫捂了嘴笑,紫黛便主动替朱砂和白烟挑了两匹。念心小声问自己日后是否也能做大丫鬟,逗得王氏一乐,额外赏了她。
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程曦托腮瞧着,只觉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