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蕙上前扯了扯母亲,“娘,爹现在可是做大生意的,在江都有头有脸的人物,外头必定尊称一声老爷。”委婉的提醒道:“娘往后在人前,也别落了爹的脸面,一样喊老爷罢。”
沈氏正在激动之际,含泪笑道:“那是你爹,还能计较这个?”
邵元亨已然打量起小女儿来,“这是……。”对比明蕙看了看,“你是明蕙。”再将视线落在小女儿身上,“你是仙蕙吧?长这么大了,当年分开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母亲怀了你。”目光透出几分赞许,“瞧着是一个伶俐聪明的。”
“见过爹。”仙蕙行了礼,甜甜笑道:“难怪了,母亲常说我和爹爹像呢。”
虽然是拍马屁的话,但拍得好。
邵元亨原本微微皱着的眉头,散开了些,笑道:“看来你母亲把你们教的好,一个个都听话懂事。儿子能干,女儿乖巧……。”看向儿媳和她怀里的小孙女,“这就是琴姐儿吧?哎,当年明蕙才这么大一点儿。”
邵大奶奶忙推琴姐儿,“快,叫祖父。”
琴姐儿表情怯怯的,紧紧抓着母亲的袖子不放,小小声道:“祖父。”
孙女不是孙子,邵元亨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笑着应了一声,然后让下人捧了一个盒子进来,打开说道:“我给你们带了一点表礼。”
邵母得了一杆翡翠烟枪,沈氏是一整套的足金头面,金手镯、金耳环、金戒指,还有一支嵌宝石的金钗,两个女儿和儿媳则是每人一支珠花,以及一对金耳环。轮到孙女琴姐儿,是一个小巧的长命百岁金锁,“拿着,祖父给你的。”
琴姐儿小小的脸上尽是欢喜,奶声奶气道:“好好看啊。”
邵元亨看向儿子,正色说道:“你是家中的嫡长子,是男丁,我就不给你这些玩意儿了。”颇有几分自得,“往后跟着爹一起,学做生意,这才是爹给最好的礼物。”
邵景烨高兴道:“爹说得是,儿子也正是这么想的。”
屋里的气氛由悲伤转为欢喜,一屋子的人,都是笑容满面的。
只有仙蕙清楚,这种欢喜是持续不了多久的,只要父亲一开口说起荣氏等人,便就会击碎这个美梦!
荣华富贵,有了别人跟着一起分享,甜中便带出涩,而且荣氏还处处压制这房一头,更是足以涩到发苦。
至于她和邵彤云一起害了自己以后,则是完全毁了这一房!
小外甥死了,宋老太太死了,姐夫岂能不怨恨姐姐?不怨恨邵家?姐姐半疯,自己死在邵彤云的怀里,母亲和哥哥又该何等伤心?就连嫂嫂也被牵连,哥哥气急之下责备她,说她没有照顾好婆婆和小姑子,以至于弄出了人命。
嫂嫂头一年才痛失了爱女,次年再背上人命的良心谴责,一辈子如何安生?哥哥作为长子,要担负所有的悲痛和负担,该何等辛苦?祖母和荣氏一房并不亲近,年纪又大了,还要承受黑发人送白发人的痛苦,岂不悲凉?
自己的亲人们,全都被荣氏母女弄得支离破碎。
此刻再抬头看看父亲,看着他一脸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模样,想来……,自己前世还是错了。纵使自己死了,并且成功的令父亲怀疑邵彤云,怀疑荣氏,那又能如何呢?他过了那阵气头,还不是和从前一样的过日子。
在没有找到这一房人之前,他们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过得好好儿的。反倒是找到这一房的人,让邵府隐隐不和睦起来。自己和母亲、姐姐,祖母,哥嫂、小侄女,原本就是多出来的人。
——破碎了,那就破碎好了。
凭着父亲的性子,肯定会选择欢声笑语的荣氏、邵彤云和邵景钰,而不是整天陷在这一房人的眼泪和悲痛里。日子一长,父亲最初的愧疚之心过去,只会选择远离,纵使自己的死,也不能留住他的任何感情。
仙蕙嘴角微翘,笑意和家人的欢喜完全不同。
“走,到堂屋说话。”邵元亨道。
邵母下了床,“是啊,我这屋子不够宽敞,也不亮堂。”欢欢喜喜的,拉着儿子的手出门,替儿媳说着好话,“元亨啊,咱们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这些年多亏了沈氏贤惠、能干,吃了不少苦,才把这个家给撑起来。等去了江都,你记得买几个丫头给她使唤,让她也享享福。”
沈氏忙道:“我年轻走得动,还是给娘买几个丫头使唤才是。”
“都有。”邵元亨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心头沉甸甸的,是另外一件事,出门便先朝妻子感激,“辛苦你……。”他的目光,落在她明显的眼角皱纹上,好似一个美丽的花瓶有了裂痕,语速不由减缓,“娘说得没错,这些年……,嗯,这些家里没个支撑门户的男人,的确……,是辛苦你了。”
沈氏赶忙自谦,笑道:“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仙蕙看着父亲眼底那一抹隐隐嫌弃,和微皱的眉头,不由愤怒难抑!母亲为了养活这大家子,每天没日没夜的做针线活计,操劳了整整十几年!若非如此,又怎会早早熬出这么多皱纹?当然比不得荣氏,年轻,又保养得宜,打扮的跟一枝花似的。
再看母亲眼里发自肺腑的喜悦满足,替她难过,都觉无比心痛,像是有人拿针在狠狠地扎着心窝子!可是就算心里痛得鲜血滴落,面上仍在笑。
——她强压了满腔恨意。
不能让父亲疏远,今生……,要争取更多原本属于这一房的东西。
仙蕙笑盈盈的,跟着家人一起进了堂屋。
“爹。”她上前道:“听哥哥说,爹在江都赚了很多很多钱,铺子开了好几个,可威风,可能干了。”拍完马屁,然后又软又糯的撒娇,“爹……,你能不能给我们买点好料子,做几身新衣裳啊?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缎子做的衣裳呢。”
她豆蔻年华,长得又是水灵灵的花苞儿一般,说不尽的明媚娇妍。
邵元亨一时怔忪,仿佛见到沈氏容颜盛极年轻的时候,不……,二女儿还有几分像自己,真是占尽了父母的优点,而且嘴甜、乖巧,会说话。这样的女儿,哪个做爹的又会不喜欢呢?再说那点要求又不是难事,当即点头,“行,爹给你们买。”
仙蕙眉眼弯弯的笑,“谢谢爹,爹你最好了。”
这一世,绝不让小丫头再嘲讽母亲!
沈氏含笑嗔道:“你这孩子,哪有一见到爹就要东西的?”
“没事。”邵元亨摆摆手,大方道:“孩子找爹要东西,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从怀里摸出一包银子,递给儿子,“你去,多买几匹好料子回来。”
“知道了。”邵景烨笑着接了,“我这就去,很快的,正好再给师傅道个别。”他是一个利索的人,当即脚步匆匆的就出了门。
仙蕙喊道:“哥哥,记得给祖母挑一份紫棠色万字纹的。”
邵景烨在外面应道:“记得,都记得。”
“哎哟。”邵母拉了孙女,乐呵道:“瞧瞧我们家仙蕙多懂事,多贴心,还记得我这老婆子的喜好。”她除了爱抽水烟和打叶子牌,别的,倒挑不出什么毛病,对媳妇和儿孙辈都很和气。
“是啊,仙蕙挺懂事的。”邵元亨笑得心不在焉,端起儿媳奉上的茶水一喝,觉得又涩又苦,勉强下咽,因而抬头道:“大伙儿今晚休息一夜,明儿早点走。”
仙蕙心里冷笑,是嫌家里太破旧住不得了吧?可笑!前世里,自己和姐姐在夜里说悄悄话,还以为父亲急着接人过去享福呢。
沈氏不知内里,也道:“老爷才刚赶路过来,累得慌,不如多歇两天。”
“不累,不累。”邵元亨摆了摆手,然后道:“明蕙、仙蕙,还有老大媳妇,你们都先回去收拾东西。”
仙蕙握紧了拳头,——这是把儿女、儿媳们都支走,要和母亲说荣氏的事了吧。
她想起前世里,母亲得知真实情形以后的愤怒和失态,想起她惹得父亲嫌弃,继而渐渐被冷落了事。不免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上前挽了母亲的胳膊,“娘……,等下哥哥买了料子回来,先给祖母和你做新衣裳。”希望母亲不要太为父亲伤心,记得还有贴心的儿女,“我和姐姐先回去收拾。”
明蕙刚见到父亲有点拘束,小声道:“那我们先出去了。”
沈氏笑道:“去罢,去罢。”
其实仙蕙是想陪伴在母亲身边,可是此刻却不便留下,因为留下,也不能改变荣氏母子几个的存在,反而会让气氛更加尴尬。
她怜惜的看了母亲一眼,和姐姐回了屋。
明蕙关上门,长长了松了一口气,“我的神天菩萨!仙蕙,你今儿可真能说啊。”好奇的打量着妹妹,“要说我这多年没见过爹,不记得他长啥样,心里都十分胆怯,你咋一点不害怕呢?当年娘和爹分开的时候,你还是一个水泡儿呢。”
仙蕙淡淡道:“怕啥?自家亲爹。”
“你说得轻巧。”明蕙抚了抚心口,“到现在,我这心还扑通扑通直跳呢。”继而有点小小失落,“我好歹是做姐姐的,反倒上不得台面,表现的还不如你一个妹妹,父亲想必对我失望了。”
“怎么会?”仙蕙劝道:“话多有话多的好处,安静也有安静的好处。”再说,父亲根本就没把这一房的人放在心上,更不用说姐姐一个女儿,哪里谈得上失望不失望?只是这些话,不能说出来给姐姐听罢了。
父亲当初在战乱中流落江都,靠荣家给了二两银子本钱,起本做了小货郎,慢慢攒下积蓄,然后才有了邵家的铺子。而后荣氏的外甥女嫁进庆王府,做了大郡王妃,靠着庆王府的恩威庇佑,父亲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可谓遍地开花。
所以父亲的发达,和荣氏、庆王府都分不开关系。
不然这世上能干的人多了去,纵使他能干会做生意,又哪能轮到他做江都第一富商?种种原委,叫他如何不爱重荣氏?不偏心荣氏一房?
仙芝镇的这一房人对他来说,大概就是多余的麻烦,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包袱,要不是有祖母在,没准儿父亲都不想来接人呢。随便给点银子,让这一房继续在仙芝镇过活,甚至不给,又有谁会管呐?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说白了,荣氏比母亲年轻、会保养,又会哄人,还生养了邵彤云和邵景钰。父亲有娇妻陪伴,膝下儿女双全,在江都也算是体面风光的人物,他还缺啥啊?
缺的,大概就是一份良心吧。
他不眷恋和母亲的结发之情,不心疼母亲为家操劳的岁月痕迹,反倒嫌弃她容颜不新,——薄情如斯!纵使母亲替他养大了一儿两女,赡养祖母十几年,这份是人都应有的感激,也在后来的争执中慢慢消散了。
“你瞧……。”明蕙性子内敛沉静,可眼下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少女,加上头一次见到亲生父亲,又得了号东西,眼里是掩不住的小小兴奋,“这珠花……,好生漂亮。”再拿起妹妹的看了看,“你和我的还是一对呢?爹可真是细心啊。”
细心什么?仙蕙心下嘲笑,这些东西都是荣氏亲手置办的。
此刻姐姐不知实情,还以为是父亲细致体贴,就不想想,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如此细心?他若真是细心,又怎么会只记得给妻女买首饰,不买衣服?而荣氏,不仅在父亲跟前讨了好,到时候看着这一房的女眷穿着寒素,头戴金钗珠花,那感觉……,就和赏了粗使丫头一样得意吧?
——足够她乐上好几年了。
荣氏让小丫头故意把母亲认作婆子,事后,还让丫头到处说嘴,“不怨我,都怨沈太太穿得那样寒酸,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不像才得了赏的婆子吗?我也是屈杀的慌啊。”
前世里,母亲听了这些流言蜚语以后,气得夜里直喊心窝子疼,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没过多久就郁郁病了。
荣氏不光又多了一桩笑话解闷,还更加心满意足。
“呆丫头。”明蕙把珠花给妹妹戴上,好笑道:“你在父亲跟前伶俐的很,怎么回屋又发呆了?我不跟你说了,先收拾东西,连你的一块儿给收拾好。”
“就这吧。”仙蕙胡乱的把几件衣服一包,反正今后用不着了。
她一直都在担心母亲,算算时间,父亲应该已经和母亲说完荣氏的事,忍不住去门口打探。刚探头,就听见母亲在里面拔高声音,“邵元亨!你……,停妻另娶,你可真是做得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