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爱情词:描写爱情是晚唐以来最流行的诗词题材。从温庭筠到柳永,词家在抒写男欢女爱时多寄情声色,“好为淫冶讴歌之曲”,苏轼虽然也写爱情,但是他的词却是婉约中含豪放,柔中有刚,正如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中所说的:“所谓苏词不喜写男女艳情者,是就我们分析苏词的内容的结果而言。我们分析苏词时,深深觉得,在苏词中为朋友作的最多,为女人作的最少;他不独不常为女人作词,即为女人作词,也多不涉狎亵。”意思就是说苏轼的爱情词不像柳永等词那样放浪、庸俗,更多的是运用白描手法,笔调活泼、纯朴、真挚、情深意远。清人陈廷焯的评价再贴切不过:“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私情耳。”其实,柳永与苏轼作为词人中的佼佼者,作品都属上乘,只是风格不同而已。苏轼的婉约爱情词代表作品为《菩萨蛮》(玉环坠耳黄金饰)、《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西江月·梅花》、《南歌子》(云鬓裁新绿)等,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他悼念亡妻的词——《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写于熙宁八年作者在密州任知州时,他的妻子王弗亡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距此时已经整整十年。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作者之所以能进入“幽梦”之乡,完全是对亡妻朝思暮念、长期不能忘怀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作者从漫长的时间与广阔的空间之中来驰骋自己的想象,紧紧围绕“思量”“难忘”四字展开描写,一气呵成,又不失曲折跌宕,波澜起伏。上片八句写梦前的忆念及感情上的起伏,下片前五句写梦中的悲喜,末三句叙述梦醒后的感慨。语言朴素自然,毫无雕琢的痕迹,句句真挚,字字沉厚。全词境界开阔,感情纯真,品格高尚,读来令人耳目一新。用词来悼亡,可以说是苏轼的首创和扩大词的题材,在丰富词的表现力方面,本篇均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二)诗界奇才
北宋的诗歌革新运动,从王禹偁等人就已开始,矛头直指脱离社会现实生活的形式主义。到欧阳修、梅圣俞、苏舜钦等人,诗歌题材进一步拓展,但是就诗歌的艺术风格来说,宋诗无法企及唐诗的高度。直到“苏诗”出现,宋诗才别开生面,以一个“新”字独树一帜,即用新题材、新色彩、新手法将宋诗提升到了与唐诗各有优长的地位。苏轼一生作诗两千七百余首,内容极为丰富,广泛地反映了他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苏诗”打破了固步自封的局面、不满足于唐诗所拥有的题材和意境,而力求创新,体现了作者独持的个性和人格。
宋人王十朋《东坡先生诗集注》将苏诗划分为七十多种,过于繁琐的分类其实大可不必,这里按照内容将苏诗大致分为三类,分别为反映现实、关心民生疾苦类;绘景描物、抒发个人情怀类以及题咏书画作品类。
第一类是反映现实、关心民生疾苦的诗作。宋代的阶级矛盾颇为尖锐,内忧外患使得农民负担沉重。在苏轼的一生中,关心民生疾苦这一点可以说是一以贯之的。无论他是得意还是失意,身处顺境还是逆境。即使是在他晚年被一贬再贬,命运多舛之时,依然不改忧国忧民的本性。人民的疾苦他看在眼里,记在诗中。这类诗作中,比较著名的是熙宁五年(1072年)作于湖州《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茆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 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在这首诗中,作者借一个普通农妇之口述说了江浙一带农民凄苦的生活境遇。在天灾人祸的双重压迫下,可怜的农妇只得卖牛来缴税,拆房来生火煮饭,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心生悲凉?诗的结尾,作者直抒胸臆,沉痛的反映了封建压迫下的贫苦农民痛不欲生的心声:“不如却作河伯妇!”形象生动,感情真挚,作者以农妇的口吻声声控诉,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与诗作产生强烈的共鸣。
此类作品比较有名的还有《鱼蛮子》《许州西湖》《山村五绝》《鸦种麦行》《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寺》等。
第二类是绘景描物、抒发个人情怀的诗作。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最能代表“苏诗”艺术特色的正是这一类绘景描物,抒发自己思乡怀人、阅山望海、饮酒赏月情怀的诗作。因为苏轼生活的时代毕竟不如唐代那样政治开明,可以毫不顾忌,大胆地针砭时弊,宋代文网森严的社会环境使苏轼不得不对自己的感情有所抑制,转而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对个人的悲欢离合和自然景物的描绘上。这类作品风格清丽,色彩明快,意趣盎然,同时又往往蕴含着深刻的哲理,正如清人赵翼在评价“苏诗”时所说的:“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瓯北诗话》)这类诗作的代表作品有《百湖行》《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初到黄州》《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望海楼晚景》《有美堂暴雨》《海棠》《题西林壁》等。这里以《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为例稍做分析: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 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时,疏导了西湖,灌溉了民田千顷,并筑堤防洪,当地人为了纪念他,将此堤命名为“苏堤”。这首诗作于熙宁六年(1073年),是苏轼题咏西湖的诗作中最有名的一首。前两句用白描和对比的方法,概括了西湖在不同天气下所呈现的不同的美态,“潋滟”“空濛”等词用得精当、传神。第三四句,诗人心与景会,从西湖的“晴方好”“雨亦奇”,联想到西施的“淡妆浓抹总相宜”,本体和喻体除了字面上同有一个“西”字外,诗人的主要着眼点在于二者同具有天赋的自然之美,以美人喻美景,新奇巧妙而又极富诗意。西湖也因此诗而得美名“西子湖”。全诗构思高妙,语言精练,直到今天,人们每到西湖也一定会想起苏轼的这首诗。
第三类是题咏书画作品。苏轼是一位全才式的艺术家,除了文学创作,在绘画、书法上也都有很深的造诣。苏轼对书画作品的鉴赏与品评,在他大量题咏书画的作品中充分地表现出来。这类作品中,有的只是对所画景物的文字再现,如著名的《惠祟春江晚景(其一)》《西河诗话》;有的作者并不满足于单纯的阐发画意,更加以品评画家的创作风格,探究绘画的艺术规律,如《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有的则是借诗发表自己的艺术看法,如《题王逸少帖》《石仓书醉墨堂》。而苏轼的题画论书之作,蕴涵着这位大文豪精深的艺术见解与独特的审美趣味,是苏诗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通过分析苏轼的诗作,我们可以看出苏诗主要有两个鲜明的特色:一是善于想象、多用比喻;二是“以议论为诗”。曾有学者这样评价唐诗与宋诗:唐诗以含蓄隽永见长,意在言外,耐人咀嚼;而宋诗则往往以尖新取胜,虽意尽言中,亦饶有别趣。苏诗自然也不能完全摆脱宋诗总体的创作倾向。他的诗作常常是由眼前事物而发,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想象,如《海棠》中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一句,诗人大胆的想象使事物有了人的灵性。宋魏庆在《诗人玉屑》中说“子瞻作诗,长于比喻”,可见宋人已经注意到了苏诗的这一特点。《百步洪》(其一)更是因为其中的博喻而为后人称道。在描写水流湍急时,诗人在四句中连用七个比喻,充分显示了诗人深厚的文学功力。苏诗的第二个特色是“以议论为诗”。这其实也是宋诗的一个特点。《题西林壁》和《琴诗》就是此类作品。如《题西林壁》中,诗人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两句说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由于认识条件的限制,身处事物之中的人往往不能准确地把握事物的全貌与真相。对于“以议论为诗”,前人多加以批评,认为这类诗作好堆砌典故,往往流于枯燥抽象的说理。对于这一点,还需要辩证地看待,不可一概加以否定。不可否认,苏诗由于喜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有时不免搞文字游戏,但苏诗也往往以巧思和理趣取胜,笔势纵横,清雄英爽。苏轼曾在《书吴道子画后》一文中说吴画“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奇妙理于豪放之外”,这大概也是对他自己诗歌特色的最佳概括。
(三)散文大家
苏轼除了是杰出的诗人、词人之外,也以散文家的身份位列“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中。他一生创作了四千六百多篇散文,笔力纵横,挥洒自如,雄辩滔滔,以扎实的功力和奔放的才情,发展了欧阳修平易舒缓的文风,代表了北宋古文革新运动的最高成就。唐代韩愈、柳宗元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对于扫除当时空洞浮靡的文风起了很大的作用。北宋的欧阳修也一直致力于古文革新运动,苏轼受其影响,并不把文章看成是单纯的“载道”的工具,也不认为文学的目的只是阐发儒家道德理念;他常用迂回的方法,肯定文学在表现作者的生活情感、人生体验和哲理思考方面的作用,肯定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创造的价值,这种思想即使在今天也是值得推荐的。
苏轼散文从文体上大致可分为:政论和史论、人物传记、小品文、山水游记。下面分别介绍。
政论和史论:嘉祐六年,苏轼在参加制科考试时写下了《策论》二十五篇和《进论》二十五篇,这可以说是他在政治和文学上的第一次亮相。他在其中提出的“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在当时可以说是敢言他人而不敢言。与政论相同,苏轼的史论也处处表现了作者的政治思想,不过只是借助历史现象来阐述罢了。《留侯论》《晁错论》等文章,是苏轼史论的代表作,这类作品也反映了苏轼认识问题与思考问题的深度和广度。
人物传记:苏轼曾说自己“平生不为行状碑传”(《陈公弼传》),但他却为了自己的友人而破例了。在黄州时期,他就为好友陈慥写了一篇颇为传神的传记《方山子传》。这篇传记虽然篇幅不长,却像一幅精练的速写,把人物的个性品行,精神风貌勾勒得分外传神。另外,《潮州韩文公庙碑》也值得一提。苏轼对韩愈评价虽然有偏颇之处,但他还是比较全面地叙述了韩愈在匡扶儒学和振兴文学方面的贡献。“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两句,集中肯定了韩愈的道德文章与历史地位,可谓准确而中肯。
小品文:这里所说的小品文,专指杂记、书信、题跋一类的文章。其中的《记承天寺夜游》尤其为人称道。这篇仅有八十五个字的文章可谓短小精干、浑然天成、澄清明澈、超凡脱俗。文章的最后一句“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可以说是画龙点睛之笔,作者一语道出自己人格的高尚,并将夜月、竹柏作为这种人格的象征,令人为之赞叹。此外,《李氏山房藏书记》《与谢民诗书》也是此类作品中的佳作。
山水游记:中国古人多喜爱游山玩水,登临远望,相应的此类描绘山水、亭台、楼阁的作品也是不计其数。苏轼作为宋代文坛的精英,当然也不会例外。而且苏轼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在外做官,这客观上为他创造了广泛接触大自然,接触各地风光的机会。这一类的代表作品有《喜雨亭记》和《超然台记》,可以说是与之前范仲淹、欧阳修脍炙人口的《岳阳楼记》与《醉翁亭记》相互辉映。但是,苏轼散文中集大成之作仍要属《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以《前赤壁赋》为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首《前赤壁赋》写于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这时苏轼谪居黄州已近四年。无辜遇害,长期被贬的境遇不免使人郁愤有加。但作者却能坦然而处之,以达观的胸怀寻求精神上的解脱。他在这篇赋中既是自言愁,而又自解其愁,最终在大自然中寻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赋分三层意思逐层展开,先写夜游之乐,再写乐极悲来,最后写悲后感悟。情感上一波三折,层层深入。文笔跌宕变化,熔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又借景说理、寓理于情,使得赋充满诗情画意,而兼具哲理性。作者用清新的散文笔调作赋,中间有骈词、俪句,也用了韵,更多的是散句成分,这种赋称之为文赋。除采用赋体传统的主客问答形式外,这首赋的句式长短不拘,用韵错落有致,语言晓畅明朗,其间有歌词,有对话,抒情、说理随性洒脱,恣意表现。这些都是对赋体写作的一种深层次的挖掘与发展。
归纳起来,苏轼的散文有如下几点特色:首先,苏轼的散文立意较为深远。他的散文中经常引入大量人们所熟知的史料,然后经由自己的分析,从而得出新鲜的结论,而不是就一篇文章而谈一篇文章。其次,苏轼的散文构思常虚实结合,进而使文章的主题得到深化,使作品也具有了更为普遍的意义。再次,苏轼散文中情、景、理三者水乳交融。题材丰富多样,常常是描写、抒情、议论三种表现手法并用或交互使用,使作品迸发出耀眼的光彩。这一点在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和《后赤壁赋》中均有体现。最后,苏轼散文在文体及语言上都有所创新,如亭台楼阁记与山水游记,本应属于记叙文的范畴,苏轼却在其中夹杂了抒情和议论的成分,大大丰富了文体。苏轼曾说过:“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竹坡诗话》)这也恰到好处地概括了苏轼散文的艺术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