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站累了,在这样一个说很多话仍让人感到寂寞的地方。我仍然像一棵柳树,只是柳条已经脱落了,我是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了,而春寒更像是一只掉下地的鸟巢。鸟巢里的鸟已经飞远了,再也回不来了;秃柳树的枝条没有泛绿的机会了,再也没有春天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秃柳树与残鸟巢说话。
“春寒,你站起来,我们走走吧。在这样的地方保持一个姿势不变,我怕我不再是我了。”其实,我是怕这个沼泽般的记忆会把整个的我吞噬掉。
春寒站起来,腿麻得走不了路。我先往外走,他慢慢地跟上来。那条工地上的狗狂吠了几声,像放了几响鞭炮,戛然而止。
当春寒与我并排而行的时候,我知道他在等待我说话。我突然想要放弃这样揪心的合作,可是没有理由不继续。
“那些日子我很忙,刚找到一份新工作,正在适应中。那天,下班比较早,我就想起有些日子没见到海棠了,就给她打电话,约她上我家里来。她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我买了她最喜欢吃的葡萄,还有一些菜蔬,等待她来下厨。一切清洗工作完毕,她还没来。我又给她打电话,她说,还要过些时间,有点事。她的声音听起来难得的严肃,我就没再吱声。我不知道她的过些时间,是多少时间,就先在胃里垫了一包方便面。一直等到九点半,她才来到。我让她自己认真地看看时间,我说我等了她将近五小时,如果哪一个男朋友让我这么等,我立即就与他吹了。她虚弱地笑笑,说,吹了好。
我发现她的表情很奇怪,明明睁大的眼睛,像是什么也看不到似的。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样。噢,对了,这之前的一段日子,她老到我这里来,老坐在那里哭,我问她她也不说,我真怕她得忧郁症。那一天,她倒是没哭,只是让我陪她一起坐着。她说,你知道难过是什么?我说,难过就是难过。她说,难过就是难以过去,难以过去就是过不去。”我说不下去了。我没想到我的思路这样无阻挡地滑下去,会使我看见原来的那一幕,那一幕里的对话,现在,由我之口说出来,竟然会有一种暗示的结构。我的胃又开始抽搐了,我的手心里全是紧张导致的汗粒。
春寒拍了拍我的肩,我反而吓了一跳。我看见他关心的脸,以及安慰的情感。我必须脱离那个境况,我自己营造起来的境况。我把自己拉进去,我要再依靠自己把我拉出来。我又想,这样做,也许是胆小鬼的行径。已经开始了,就不能够后退,必须让这些细节真实地凸显出来,从这些痕迹里寻找解救我与春寒的线索。也是解救海棠的线索。
一个死结。寻找最先松动的那根线。
海棠对我说过“难以过去就是过不去”的话,那么当时她已经向我在暗示这个结局了吗?我是那样的混沌无知,根本没有一点体察。我以为我是了解她的,她在我眼里,是站在高处的人,她既然站得高,必定也就看得远。因此,我始终没有想过她会看不开,看不开到毁灭自己的生命。她是被自己绊倒了。她走不出她自己。她是她自己最可恶的敌人。是这样吗?她说过不去就已经决定走了吗?她在那一天就是来向我告别的吗?她当时就计划好了吗?
或者,她希望我给她一些力量,拉住她让她停下来。我的脑子像要炸开来,那次的永诀,被我用暂且遗忘的方法封锁住了,我越不想记起的,它真的就自己隐蔽在暗处。现在,我把它重新翻出来,晒到天光下,摆在春寒与我自己的面前。原来,原来,原来,海棠在临别前与我说过要走,要离开的话。就算不是那样的话,也已经有那一份意思了。这真是让我心伤,太让我心伤了。我的嘴唇哆嗦着,我悔恨的眼泪滑落下来。为什么我在那一刻,表现得那么不敏感?我本来是一个敏感多虑的人啊!在我最好的朋友最危难的时刻,我却在她面前丧失了这项不算优势的优势。这算什么?明明她拉住的那根树枝的另一端被我攥着,可我自己并不知道手里攥着它,我轻轻地放了手,她落下去,落下去,在地面上印下了短短的二十六年,杳无人影。
一摊血迹很快被冲洗干净了。
黑葡萄色泽的血迹。
一阵风吹走了一个女孩。
冰窟窿吞没了一朵妖娆的玫瑰。
白蝴蝶依然在蹁跹,在花丛中猜谜。
她流失得毫无道理。那个可能有的道理,在我最后见到她的那一天,她始终没有说出口。我安慰过她,我那些低水准的人人会说的劝慰话,走到半道就被她轻轻地挡了回来。而真正的箭也许早已经扎在她的心上了,她按着箭柄自己在往里面捅,我坐在她的旁边,没有一丝觉察。她流失得很有道理。对于她自己而言。
我应该不停地摇撼她,不停地骂她,甚至动手打她。让她把憋在心里的那块硬疙瘩吐出来,或者是帮她把那根伤害她的利箭拔出来,就算血流如注,至少可以为她包扎,为她敷药,陪她度过危险期,救她回来。这已经是空想了。过去的再也不会重来。
我神志恍惚地飘浮在春寒的左右,他看管着我,像是看管着一个梦游患者。他不及时打断我的思路,完全是因为他也同样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路里。他在摸着石头过河,可还没走几步,河里的小石子已经扎了他好几次。他像突然想到什么,问我: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走的?当时她的情绪稳定吗?”他把我问过他的问题又还给我。我们好像就是为了几个问题活着的,转悠来转悠去,似乎永无止境。
“那是在她去世的前三天。她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我接着往下说,“她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但似乎那些话与她并无关联。
她看见屋子里悬挂的圆灯上积了灰尘,她说,灰尘像厚厚的雪。她又说,三个月就燃烧尽了一个夏季,多快!她好像自己一个人在抒情,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语调一顿一顿的,显得很平稳。不一会儿,她就站起来要走,一说走,就像一刻也呆不住的样子,直着身子往外冲。我还在后面叫她,我说你急什么?她又突然停下来,像刚发现在我这里似的,看着我说,灵香,我回去了,别送了。然后,就匆匆地闪下楼去。”我回忆着,再一次发现自己的粗心大意,我当时虽然有些担心,但她一贯的行为总是让人摸不透的,所以见多也就不怪了。这样说,很像是在为自己开脱,我真的开始厌恶自己了。我的眉头皱紧了,整张脸应该也挤成了一堆,那是我的紧张在对我下黑手。
甲方与乙方终于交代完了大致的情况,相互并没有松下气来。反而疑云朵朵,更是放不下,理还乱了。春寒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竟然发狠般地把另一个真实甩向我,我被彻底地拖入了谜局的中心。
“我必须把那句话告诉你,那句话,海棠想要与我说,我也想要与她说,后来被她抢先说的那句话。”我下意识地想要用双手捂住耳朵,不要听,我的潜意识在小声地喊。他不顾一切地把那句话推出来。不顾一切。
“我们分手吧。”他说出那句话。
短短的五个字,像晴天劈响的雷电。像锋利的刀刃。像轻薄的毒气。难道在这五个字出现之前,我已经预感到是这几个字了吗?
我害怕这几个字吗?我为什么要害怕他们分手?是的,我害怕。我在心里大声地喊叫。我需要他们自始至终在一起,我不要他们分手。如果是这样,那么海棠是在情感的孤单中走向别处的;如果是这样,春寒在海棠的自杀上就脱不掉干系;如果是这样,他们俩的爱情就是一场拉锯战,最终海棠以死赢得了胜利。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激动地面向春寒:“这么说,海棠是因为与你分手而去赴那个死约的,你当时为什么不阻止她说出那句话?你又为什么可以默许她提出的分手?也许她是在试探你呢?也许她希望你坚持呢?”我死死地盯着他,不想放过他脸上闪过的局促。可我发现他没有惊慌,他出奇的镇定。他回看着我,认真仔细地看着我。在我们如此水火不容的对视里,我看到一点奇异的光,在闪动——亮得像钻石。我看到了我不应该看到的,我看到了我不能看到的。我心惊肉跳。我垂下眼睛,开始往一边退,我必须逃出去,逃出那点正在照射我的亮光。
春寒没有让我逃出去,他一把抓住了我。他像蜘蛛网似的笼罩住我,我在缩小,越来越单薄。
“我必须承认,我爱你!”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不行!”我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其实这还远远不够。我们对峙着,我在强大起来,越来越坚定。
“不要与我开玩笑。”我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