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沉默不语,但是,山,是有自己个性的。
当车颠簸行驶在黄土飞扬的晋北公路,窗外,山,突兀雄浑地冲进眼帘,裸露的山体,粗犷的轮廓,看惯了南方那些逶迤绵延、绿意葱茏的山,忽然间看见它们,我的视觉几乎有些不适应。
这也是山,没有青翠的植被覆盖,没有烂漫的野花点缀,完全是一副本色的率真。鬼斧神工的线条硬朗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就像这里曾经走西口的汉子,即使送别的妹妹在村口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他也一样走得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阎锡山不是走西口的汉子,但是1949年3月29日的下午,解放军兵临城下,在攻城的隆隆炮声中,阎锡山与生他养他,同时也是他掌权38年的故土山西作别。这一别,彻底而决绝,就像车窗外干脆利落的山崖,不留一丝回旋的余地,自此一别,直到他十余年后客死台湾,这位三晋的枭雄再也没有踏上三晋的土地。
也是这一别,阎锡山将追随了他一生,亦是他最为宠爱的女子——五妹子阎慧卿,送上了末路。当阎的飞机从临时机场腾空而起时,卷起的风沙铺天盖地,弥漫了慧卿的眼睛,慧卿怎么也看不清前方的路,而事实上她的确已经没有路了。
二十多天之后,太原解放,被阎锡山留在山西的堂妹阎慧卿服毒自尽。
张爱玲的一部作品里女主角对男主角说了这样一段话:假如我死了,你的故事还会继续;但是如果你死了,我的故事便结束了。
在这通往阎锡山故居坑坑洼洼的国道上,在这一路坎坷扬起的漫天黄沙中,我试图揣测三晋女子阎慧卿挥别亲人那一刻的深度绝望,想象她在39岁时戛然而止的悲剧人生。
从宿命的角度来说,慧卿似乎就是为了阎锡山而生。
在阎锡山疲惫的时候,她可以为他捶背,给他安慰;在黄土高原冰凉的寒夜,她甚至像母亲一样为他掖好棉被,等他睡熟再去休息。作为一方诸侯,随时都有军政要务需要阎锡山处理,由于吃饭时处理公务,阎锡山时常吃多伤身,引发胃疼。侍从劝食,不行;夫人监食,无效。最后还是五妹子,炕桌边一坐,阎锡山吃不下时,她脱口几句笑话一说,阎吃得像孩子一样欢;阎吃得刹不住时,慧卿劈手夺下他的碗,他也就乖乖地听话不吃。后来阎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都是由慧卿亲力亲为。这种多年的默契和信任,还有这份相濡以沫的感情,在外人眼里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以至于私下里,许多人将他们的关系披上了一层暧昧的粉色。
直到1949年的春天,解放军的25万大军压境,阎锡山仓皇出走,谁都以为他会带走他的五妹子,然而,这个口口声声要与太原共存亡的山西王,却在最后关头将炮火连天的一座危城,留给了他至亲至爱也是至信的五妹子。也许正是因为人人都以为他会带五妹子走,所以五妹子必须留下,她是稳定军心最好的砝码,只有她留下,阎的部下才会相信阎只是去南京赴李宗仁的一个约,而非出逃;只有她留下,才能保全他,才能让他不背负骂名,才能让他继续他的故事。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另一位山西女子——杨玉环,当马嵬坡下六军不发的时候,这位倾城倾国曾经独揽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美女,最终还是死在男人送来的一匹白绫下。
男人骨子里都是生意人,孰轻孰重,掂量来,掂量去,历史上又有几人会在生死攸关之际舍生取爱?对于他们来说,爱,多半是太平盛世的一抹亮色,茶余饭后的一剂点缀。
有人笑言,朋友是用来出卖的,若果真如此,那么爱,则是官场男人用来放弃的。
史书记载,阎慧卿工于心计,巧于观色。既是如此,慧卿不会不知大哥这一走不可能再回来,她的心里一定是通通亮的,她也一定预料到了这将是生死离别。但是只要大哥需要,她就义无反顾。她这一生,都是如此。她没有选择。
据说,就在太原城破的前两天,阎锡山曾两次准备派飞机接出慧卿,但终因机场被战火所阻无法成行。
前两天收到朋友的一条短信,有一句话印象深刻:“鱼上钩了,那是因为鱼爱上渔夫,它愿用生命来博渔夫一笑。”
慧卿看到了鱼钩,尖锐的,冰冷的,悬在她生命的前方。她像一尾美丽的鱼,轻盈地游了过去。
“临电依依,不尽所言!今生已矣,一别永诀。来生再见,愿非虚幻。妹今发电之刻尚在人间,大哥至阅电之时,已成隔世!”4月24日凌晨,解放军攻入太原城,阎慧卿饮毒身亡。
与此同时,阎锡山在上海看到慧卿发去的绝命电时,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慧卿终以生命博得了她至爱大哥的一捧热泪。
生命的意义,有谁能够说得清。
爱的价值,有时可以很轻,有时又会很重,很重。
透过黄土高原的风沙,隔着半个多世纪的沧桑,我深深地怀想这个情深似海、义薄云天的三晋女子,我似乎可以看见她咬钩时唇边漾起的一朵凄美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