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昏迷的三日三夜,夜里都是我照看你。”迪古乃静静地凝视我,眼神似有深意。
我戒备地看他,不知道他说这话有何深意。
他夜里照看我,完颜亶应允了?他堂堂一个朝臣,竟然照看我一个被囚的女子?
不可思议。
宫人端着汤药进来,迪古乃扶我坐起身,让我靠在他身上。
这个瞬间,我不敢相信,这个服侍我喝药的男子就是那个心如蛇蝎的金国男子。
他接过药碗,递在我唇边,我张口喝了,在他的搀扶下躺下来。
宫人退出去,只剩下他与我,还有一盏昏暗的烛火。
他伸手进棉被,握着我的手,我心中一跳,担心他会有进一步的行动。
然而,他只是温和地看我,这样深沉、复杂的目光,与三日前的男子判若两人。
他为什么这般待我?
“三日前那些吓你的手段,不是我想的。”迪古乃掌心的温热,似乎暖了我的心。
“在宫人面前羞辱你,是逼不得已,是做给陛下看。”见我不语,他沉沉道,“让你跪在外面,也是给陛下一个交代。陛下已经没了耐心,若我不这么做,陛下会杀了你。”
我错愕,他做这么多,是为了保我一命?
他是金人,怎么会维护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对他有何益处?
纵使他真想保我一命,又有何目的?
完颜亶不是让他想法子逼我招供吗?那巨鹰和怪兽啄食死囚的血腥点子不是他想出来的吗?
“那巨鹰和猛兽,是一个内侍向陛下进谏的。”迪古乃苦笑,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你不信么?”
我怔怔地看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时而冷酷、时而温柔的金国男子。
他一笑,俊眉弯弯,“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不要紧,终有一日,你会信的。”
先前他那般可恶,这会儿又温柔似水,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子?
在这可怕的金国,我不敢相信任何人,可是,他待我好,并不能为他带来任何益处。
他完全不必待我这般好。
“你叫阿眸?”昏暗的烛火在他的脸上映出绰绰的的光影,他的眉宇舒展笑开,别有一番英俊,“我汉名叫完颜亮。”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不知是不是药效的缘由,昏昏欲睡。
“陛下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知道你的身世,你真的不愿说吗?”完颜亮面色凝重。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我反问道,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不招,就会死;招了,就会连累你的家人。”他郑重道,轻叹一声,“若是我,想必也会像你这般嘴硬吧。”
“身为子女,怎么可以连累家人、置家人于死地?”他所说的,在我心中翻腾了千遍、万遍,我最终选择不说,以免连累爹和哥哥。
“连累家人,便是不孝。”完颜亮的脸上不掩着急之色,“可是,如此一来,你真的会死。”
“命该如此,我无话可说。”我眨眨眼,不让眼中酸涩的泪水流下来。
“我不愿眼睁睁看着你死。”
他重重地叹气,怅然的目光转向别处,似乎心事重重。
我盯着他,这个叫做完颜亮的金国男子,为什么不愿我死?为什么有意维护我?
完颜亮熠熠的眸光从我脸上滑过,陷入了回忆,“你不知,我早已见过你,那是在五月,中京。”
五月?中京?
今年五月,我的确在金国中京(备注:今辽宁宁城西大名城)。
他英气慑人的眉宇平静如水,闪现一种令人惊异的光,“五月,我被贬,到汴京上任,路过中京,在靠近城郊的一家客栈歇一晚。我看见一个衣着褴褛的小伙子叫了一桌佳肴大吃大喝,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七日七夜没吃饭似的。”
是的,那是我,我北上游玩,想着将金国上京、燕京、中京、西京等地逛一遍,没想到在去中京的路上淋了雨,病了三日才有所好转,这才找了一家客栈歇歇。
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引得客人与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掌柜还担心我没银子付账。
“那小伙子很有意思,旁若无人地吃喝,性情豪迈,光明磊落。”完颜亮看着我笑。
“是么?”我嘀咕道,四日前他第一次在此见到我,只怕早已认出我了。
“七月,在上京郊外,我再次遇见你。”他眉宇含笑,眸光潋滟如秋波,“我难得出城一次,就遇见你,你说巧不巧?”
游完中京,我受邀去了西京,接着又折回上京。抵达上京时,我的确在郊外歇了两个时辰,吃饱喝足再进城。
他掌心的热度把我的手捂热了,“我带了两个手下出城打猎,突然,我闻到一股香味,好像是烤鸡。我闻香寻去,看见你坐在草地上烤鸡,一边吃一边笑。那笑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明媚、最纯粹的笑容。”
我思忖着,世间竟有这般凑巧的事,他竟然见过我两次。
完颜亮深深地看我,眼中满是怜惜,“想不到,又过了三个月,你竟然被陛下囚在宫中。”
他维护我,就是因为见过我两次?
可是,纵使他见过我,也没理由忤逆他的陛下、维护我呀。
“你不信,不要紧,我只想保你一命。”他抚触着我的腮,轻轻流连,仿若我是他珍惜的人。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
“因为,我舍不得你死,不想再也见不到你明媚、纯粹的笑容。”他温暖的手指抚着我的娥眉,担心碰坏了玉器似的,小心翼翼。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对我……
完颜亮垂目于我,眸光深沉,我也看着他,心中充满了疑惑。
“你是宋人?”半晌,他柔声问道。
“或许是吧。”
我只知道,自懂事起,我就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位处宋境,可是,爹、哥哥和我说的是金国语,后来,爹又教我们说南朝话。我们出岛到市集上买米粮,只能说宋人说的话。
爹、哥哥和我,会说女真话和南朝话,是金人还是宋人,却不知。
完颜亮又问:“你会说女真话和南朝话?”
犹豫须臾,我终究点头。
他温柔一笑,“时辰不早了,你先歇着吧,我也该走了。对了,陛下已失去耐心,你自己当心。”
我看着他站起身,又坐下来,手中多了一柄匕首。
这匕首寒芒闪烁,映上眉睫,逼人的冷,一股冰寒的杀气迎面袭来。
他从被中拿出我的手,将匕首放在我掌心,“这匕首是我八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辰礼物,削铁如泥,你一人在此,就用这匕首防身吧。”
我支撑着坐起身,推拒道:“这是你父亲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我不能收。”
完颜亮面色一沉,强硬道:“若你不想死,就必须收着。”
我只能收下这匕首,他说得对,若想活命,就不能拘泥。不管他待我这么好出于什么目的,我必须有利刃防身。
这匕首的刀身薄如蝉翼,却锋利得很,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见血。
我发现,匕首的金柄上雕刻着狼首,栩栩如生,仿佛正张大口咬人。
手一松,匕首滑落在被上,我被这可怖的狼首吓得头晕眼花。
“狼是凶残、奸猾的猛兽,若想在金国皇宫活命,你必须像狼一样,时刻警惕,随时准备杀人,否则,就是你被人杀掉!”完颜亮的声音冷厉无比,充满了骇人的杀气,“杀人之时,必须狠、绝、毒,必须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不留任何祸患。”
也许,这就是在宋人眼中凶残成性、暴虐无度的金人本性:狼。
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么多?
我愣愣地看他,心神俱骇。
完颜亮轻轻摸我的头,手指滑至我的额头,眼中溢满了丝丝缕缕的疼惜,“阿眸,我会尽力保全你。”
那样轻盈的触感,那样温柔的举止,那样深怜的眸光,驱散了这三月来完颜亶加诸我身的恐惧与屈辱,为这暗无天日的宫室带来一抹明亮的日光、一丝久违的温暖。
也许,我应该相信他,相信他可以救我一命,可以保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