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把这一密谋写成揭帖,告知外延大臣,揭发西李“欲拥立东朝(皇长子朱由校),仿前朝垂帘故事”。外延大臣议论纷纷,有人主张把皇长子托付给西李,杨涟奋起反对,认为万不可,他以先帝(即泰昌帝)为例,四十岁成为皇帝,尚且摆脱不了郑贵妃之流的毒手,何况年少的“今上”?一旦落入李、郑之手,我等恐无见“今上”之日。许多大臣表示赞同。
泰昌帝驾崩当日,杨涟、刘一燝等朝臣即直奔乾清宫,要求哭临泰昌帝,请见皇长子朱由校,商谈即位之事。但乾清宫门关着,大臣们排闼而进,阉宦挥梃乱打。诸臣强入,最终还是进入了乾清宫。哭临之后,却发现皇长子朱由校不见踪影,皇长子被西李选侍阻于暖阁。大学士刘一燝追问皇长子下落,乾清宫上下无人应答。刘一燝情急之下,声色俱厉,高声呼喊:“谁敢匿新天子者!”这话当然是说给里面的西李听的。
这时太监王安想了一计,打破了僵局。他是泰昌帝做太子时的伴读,历来与外延关系不错。他见此情形,便走到里面去见李选侍,说服李选侍同意让朱由校出来见群臣,履行一个拥戴新天子的手续。李选侍刚一松手,就反悔了,急忙又拉住由校的衣襟不放。王安哪里容得她变卦,一把抱起皇长子朱由校,拔腿就向乾清宫门外跑去,出了暖阁,群臣一见新天子终于露面,立刻伏地高呼“万岁”。而后,由王安开路,刘一璟抓住朱由校左手,英国公张惟贤抓住右手,把他扶上了御辇。慌忙中等不及轿夫了,就由大臣们自己抬起轿子就跑,直奔文华殿。
这一路,堪称惊心之途!不断有宦官从乾清宫里追出来,有的大喊:“拉少主何往?主年少畏人(主子年纪小怕外人啊)!”有的上去就拉住朱由校的衣服。这里面出力最甚的就是李进忠(魏忠贤)。杨涟大声呵斥,与宦官周旋。史载,此时刘一璟“傍辇疾行”,把靠近的宦官不断赶走,如是者三。那些奴才,也真够可怜的,一直有人跟在后面跑,凄声喊道:“哥儿却还!”(《明史?刘一璟传》)一直追到文华殿前,此处有听命于廷臣的锦衣卫戒备森严,宦官们才怅然而归。
文华殿内,群臣都在急等消息,见皇长子驾到,一片跪倒,口呼万岁,行君臣大礼。礼毕,群臣们就为新天子即位问题展开了激烈争论。有人认为此日午时就可即位,有人提出等到初三日即位。而护驾出宫出力最多的杨涟,则不同意仓促即位。他说:“今海宇清晏,宫内也无嫡庶争夺之嫌。老皇帝才死,尚未入葬,丧服临朝也不合礼制。”针对有人提出新天子登基则天下人心安定的说法,杨涟反驳说:“天下安与不安,不在于新天子即位的早晚。只要处之得宜,问题也不大。”最后,杨涟的意见占了上风,群臣们决定,另择吉日登基。但为防止皇长子落入李选侍手中,诸大臣暂将他安排在太子宫居住,由太监王安负责保护。
移宫
杨涟自以为此事处置得当,没想到被太仆少卿徐养量、御史左光斗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他们连声严责杨涟不速立新君,是误了大事。他们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如果事情出了什么差错,你死后的一百多斤够天下人吃吗?”杨涟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其实,杨涟与左光斗,同是东林党人,后来也同列为“东林前六君子”,惨遭魏忠贤的毒手。左光斗之所以要如此严责杨涟,正是害怕夜长梦多,新君即位遇到麻烦。
到了九月初二,群臣怕夜长梦多,周嘉谟、杨涟、还有更为激进的御史左光斗等纷纷具疏,请西李“移宫”,理由很充分:对于“今上”而言,选侍李氏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俨居正宫,而即将即位的皇长子却偏居慈庆宫,不得守几筵行大礼,典制乖舛,名分倒置。朝臣们要求西李移出乾清宫,迁居哕鸾宫,遭西李拒绝。李选侍又要求先封自己为皇太后,然后令朱由校即位,亦遭大臣们的拒绝,矛盾日渐激化。
性格刚烈的御史左光斗更是忍无可忍,他上了一个措辞激烈、言语刻薄的奏疏,要求西李立即移出乾清宫,到她该去的哕鸾宫去。《明史?左光斗传》中记载,其疏云:“及今不早决断,将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氏之祸,再见于今,将来有不忍言者!”何为“武氏之祸”?就是武则天当国,改了天下的名号。左光斗这是把事情的危害说到了极致,顿时引起朝野震惊!西李见左光斗把她比作武则天,勃然大怒,多次派内侍宣召左光斗,都被左光斗严词拒绝。西李选侍企图邀朱由校到乾清宫议处左光斗,杨涟严词警告内侍:殿下在东宫为太子,今则为皇帝,选侍安得随意召见!鉴于西李迟迟不肯移宫,杨涟愤然上疏指责西李,“外托保护之名,阴怀专擅之实”,并且在朝房、掖门、殿廷等处反复宣传他的观点。有的太监为西李求情,杨涟断然拒绝:选侍能于九庙前杀我则已,今日若不移宫,至死不去。刘一璟、周嘉谟等大臣在一旁支持杨涟,声色俱厉。
至初五日,西李尚未有移宫之意,并传闻还要继续延期移出乾清宫。内阁诸大臣站在乾清宫门外,迫促李选侍移出。朱由校的东宫伴读太监王安在乾清宫内力驱,西李万般无奈,怀抱所生八公主,仓促离开乾清宫,移居仁寿宫内的哕鸾宫。至此,西李争当皇太后、把持朝政的企图终成泡影。
九月初六,朱由校御奉天门,如期即皇帝位,改明年为天启元年,庙号熹宗,后人又称他天启皇帝。这位新皇帝堂而皇之回到乾清宫后,“宫禁肃然,内外宁谧”,乱象一扫而空。
西李虽已“移宫”,但斗争并未结束。“移宫”数日,哕鸾宫失火,经奋力抢救,才将西李母女救出。反对移宫的官员散发谣言:选侍投缳,其女投井,并说“皇八妹入井谁怜,未亡人雉经莫诉”,指责天启帝朱由校违背孝悌之道。天启帝在杨涟等人的支持下批驳了这些谣传,指出“朕令停选侍封号,以慰圣母在天之灵。厚养选侍及皇八妹,以遵皇考之意。尔诸臣可以仰体朕心矣”。至此,“移宫”风波才算暂告结束。
在这场复杂的斗争中,有一个颇为引人注目的角色,就是日后不可一世的太监魏进忠(魏忠贤)。移宫案的主角虽然是西李,但为了给自己争权、争名分,她几乎是独自一人与廷臣展开了储君争夺战。当时廷臣方面,有刘一璟、周嘉谟、杨涟、左光斗等一干死硬的卫道者,勇与谋兼而有之,再加上内廷有王安与之呼应,势力甚为了得。可见西李当时面临的压力之大,几乎不是她一个妇人能承受的。她除了内廷有几个太监可供驱策之外,无人可给予支持。在几次争夺中,她又只顾耍蛮,屡屡失误,错失了不少良机,看起来好像气势很壮,实际上内心惶恐得很。魏进忠(魏忠贤)就是在此时,成为西李的重要智囊的。他不仅受命出面奔走,而且在关键时刻还能为西李指点迷津。他出的招,往往非常老辣,曾在不利之中为西李扳回了几分。实际上严格来说,明史上之所以有这个移宫案,始作俑者,乃魏进忠(魏忠贤)也。
魏进忠(魏忠贤)为何要支持西李呢?这个问题,不应绕开不谈。泰昌帝生前,西李有所依恃,既权势显赫,政治发展空间也很大。那个时候甘愿为她奔走,可说是利益驱动。可是当情况出现逆转,新皇帝就要即位,西李既不是储君的生母,又不是储君的嫡母,等于什么名分也没有。仅仅想以先帝遗孀的身份在未来政治格局中继续发威,可能性非常小。她身边的一伙内侍,受她的指使,拼命阻拦廷臣抢回储君,大多是出于习惯。主子一时还没倒,权力幻觉仍在,再加上太监集团天然对外廷的敌视,所以还想不到那么多,都在死力捍卫李选侍。
“移宫案”大幕就此拉下,然而,仍有余波未尽。接着发生了移宫案的一个附案--盗宝案。
盗宝
移宫之时,魏进忠(魏忠贤)见西李大势已去,便趁机策划和指挥了深夜盗宝。
据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二《天启朝纪事》记载:“(杨涟)声彻大内……王安等从中恐吓,选侍遂不及待侍从,手抱八宫主(皇八妹)徒步以行,凡簪珥衾裯之属,俱为群阉掠夺。踉跄奔至哕鸾宫,选侍泣下。内侍魏进忠(即魏忠贤)、刘朝、田诏等乘机窃取内帑,王安发其事,命立行追究。”
据说,九月初四晚,魏进忠(魏忠贤)弄熄了几个路口的路灯,带人开搬,趁黑也给自己藏了几件。有的人因怀揣的赃物太多,走路不便,匆忙之中跌倒,撒了一地。因行动不密,被宫中警卫发觉,宫内外立刻传开,朝议沸沸扬扬。
还有一个说法更为流行,是说李进忠和李选侍的心腹内侍刘逊、刘朝、田诏等人,见西李仓促移宫,便树倒猢狲散,昔日的卑躬屈膝一扫而空,根本不顾主子如何,把西李的首饰衣服劫掠一空,又趁机盗窃内府财宝。有人因为太贪心了,衣服里装得太多,路过乾清门时一个跟斗绊倒,被门卫发现。可巧,在这批人里,还有一个叫“李进忠”的,与当时的魏忠贤同名。
这可惹了大麻烦。新即位的朱由校得报大怒,吩咐王安追究,最后是将一干人都抓起来交到法司去了。唯独魏进忠(魏忠贤)脱逃,他见势不好,躲到了魏朝那里。
黄克缵时任刑部尚书,负责处理“盗宝案”。黄克缵虽然支持外延迫使李选侍移宫,以保证皇位的顺利交接,但不希望再生事端。因此,建议只要李选侍移宫,对其应加以优待,以顾全泰昌帝名誉,维持政局稳定。所以,在处置盗宝太监时,主张区别对待,主犯处死,其余人犯从轻发落。
当时,盗宝太监自知罪责难逃,也寄希望天启顾及西李,能网开一面,力主移宫的杨涟也上疏:“移宫自移宫,隆礼必两者相济,而后二祖列宗之大宝始安,先帝在天之灵始安。即本日缉获罪珰(盗宝太监),只宜歼厥一魁,无滋漫引。大抵宸居未定,先帝之社稷附托为重,平日之宠爱为轻。及宸居既安,既尽臣子防危之忠,即当体皇帝如天之度”。(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二《天启朝纪事》)天启本意是借严厉处置“盗宝案”一干人犯的气势,警告西李不要图谋干政,但又不肯留下“薄待先朝嫔妃”的口实,更不希望引起内宫、外延的纷争。
抓起来的那一批人,在法司里使了钱,倒还没受太大苦,他们异口同声说魏进忠(魏忠贤)是主谋。据此,首辅方从哲等人上奏,要求将魏进忠(魏忠贤)正法。
魏进忠(魏忠贤)先是痛哭流涕,表示追悔莫及,求魏朝赶紧到王安那里说情。
魏朝此时还识不破他的阴险嘴脸,马上行动。亏得魏朝在宫里资历长,脑袋还灵活,编了一套瞎话,说参与盗宝的是西李名下的另一个“李进忠”,不是此“魏进忠”。王安本就生性疏阔,视魏朝为心腹,这话也就把他蒙过去了。加之前一段时间魏进忠(魏忠贤)常给王安送人参,好印象还没消失,王安也就高抬了一次手。
暂时喘口气后,魏进忠(魏忠贤)又找到平时关系很不错的工科给事中李春烨、御史贾继春、刑部尚书黄克缵等人,哭啼不止,大呼冤枉,求他们帮忙上奏申明。其中李春烨为他用的劲儿最大。如此一来,魏进忠(魏忠贤)终获解脱。刘朝等人系狱一段时间后,也都花钱打点,大多被赦免了。
魏进忠(魏忠贤)就这样躲过了一劫。但饶是如此,他的情况也很不妙。
由于在移宫事件中表现恶劣,魏进忠(魏忠贤)遭到人们的谴责,对他的人品表示怀疑。大学士方从哲、刘一璟等上奏说:内官李进忠等辗转相攀,株连无已。御史左光斗等则希望皇上将魏进忠(魏忠贤)等“止法”。天启帝本人在回顾移宫事件始末时,对李进忠(魏忠贤)的所作所为也颇为厌恶。在上谕里起码有三次提到这个“魏进忠(魏忠贤)”,分别提到了:他为李选侍传话说奏章要选侍看过才给嗣君看;先帝宾天日受选侍之命“牵朕衣”;以及最要命的“盗库首犯”一事,随时可能被重新提起。
这么看来,魏进忠(魏忠贤)的上进之路,等于完全堵死了。移宫案,是魏进忠(魏忠贤)第一次登上政治舞台的演出,不过,这一脚,登上的却是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啊!但使人难以理解的是,一年之后,天启帝居然对魏进忠信任有加,并为他赐名“魏忠贤”,放手让他专擅朝政,令人感慨系之。
移宫案与万历朝的梃击案、泰昌朝的红丸案一直是天启朝争论的问题,史称晚明三大疑案。这三大案牵涉到万历、泰昌、天启三代皇帝,但是以朱常洛为轴心人物。“梃击案”梃击的就是太子朱常洛,“红丸案”吃了红丸的也是朱常洛,“移宫案”则是朱常洛的宠妃西李选侍居占乾清宫。这三个案子虽说是皇帝家里头的事,但“三案”将朝廷注意力吸引到宫廷斗争,使朝廷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到国家大政、要政上;而且加速了明末宦官魏忠贤专权,使本来腐败、黑暗的明末统治更加腐败、更加黑暗;更为重要的是“三案”成为党争题目。这样以来,三桩案子的意义早已超越了“宫案”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