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应该可以了。”
晴明打量着水桶,说道。
“这样有什么用?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博雅满脸疑惑。
他所说的“这样做”,是指晴明刚刚才做好的准备。
晴明拔了自己好几根头发,打结接长,绕桶一周,最后打结绑好。
博雅问这样做的目的。晴明笑而不答。
忠辅的房子在鸭川附近。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声从堤那边传来。
“接下来只需等到晚上了。”晴明淡淡地说道。
“真的行了?”博雅显得忧心忡忡,手按着腰间的长刀,说道,“让它进屋,猛地给它一刀,不就了结了吗?”
“别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干掉了,却不能弄醒姑娘,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对对。”博雅嘟囔着,松开了握刀的手。看来他属于那种总是缺根弦的性子。
“哎,晴明,我能干点什么吗?”
“没你的事。”晴明说得很干脆。
“哼!”博雅有点不服气。
“马上就天黑了,到时候你就躲在笼子里,当作看一场好戏。”
“知道啦!”
晴明和博雅一对一答之际,夕阳已经西下。晚风徐徐吹来,夜幕降临了。
博雅藏身笼中,手里一直紧握刀柄。手心里一直汗津津的。
笼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鱼的肠子,腥味直冲博雅的鼻孔。香鱼的味道不算难闻,但老是闻着它的味儿,也真叫人受不了。
而且天气很热。围在身边的只是竹子,没想到就热成这样。博雅浑身汗如雨下。
“这样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样,能行吗?”
博雅进入笼子前问道。
“没问题。人也好动物也好,都会被同一个谎言骗两次的。”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就进了笼子。
到了子时,果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外祖父大人,请开门。”一个声音响起。
忠辅打开门,黑川主进了屋,还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旧血糊糊的。
黑川主一进门,便翕动鼻子。
“哈哈哈—”他的嘴唇向上缩起,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齿,样子十分恐怖,“外祖父大人,您又请了何方神圣啊?”
听了这句话,博雅握紧了手中的刀。
晴明真浑,还说能骗人家两次!
博雅下定决心,只要黑川主走过来,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摆好架势。
借着灯盏里小小的灯光,知道站在门口处的黑川主正望着这边。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小童。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但是,黑川主并没有打算走过来。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笼子扑上去好了。但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
“别动啦。等我跟绫子恩爱之后,再慢慢收拾你吧。”黑川主朝着博雅的方向说道。
他原地一转身,走进了绫子的房间。
“绫子……”黑川主在寝具旁跪下,但一只白净而有力的手敏捷地从寝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劲道十足。
“怎么回事?”
黑川主想要拨开那只手,寝具此时忽然掀开了。
“老实点吧!”
随着一声冷冷的呵斥,从寝具下站起来的人正是晴明。他的右手握紧了黑川主的手。
“哎哟!”
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脖颈已经套上了绳子。
这条绳子把黑川主的脑袋紧紧捆扎起来。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绑住了。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晴明捆得结结实实。
“黑川主大人!黑川主大人!”
女童蹦跳着,叫喊着主人的名字。晴明抓过女童,也捆绑起来。
晴明走近忠辅,右手摸摸忠辅的额头。
仿佛有清凉如水的液体从晴明手心流向忠辅的额头,接下来的瞬间,忠辅就能活动了。
“怎么啦,博雅?”
晴明拿开笼子,问道。博雅仍旧保持着单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势。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额头,博雅便能动了。
“晴明,你太过分了。你说过没事的……”
“我是说过,但那是骗你的。对不起,请多多包涵。”
“骗我?”
“我打算让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边,然后趁机抓住他。多亏你帮忙,事情总算顺利完成。”
“一点也不顺利!”
“对不起了。”
“哼!”
“请原谅,博雅……”
晴明脸上挂着毫不介意的微笑。
七
“给点水喝吧。”
黑川主说这话的时候,正是烈日当空。他依旧被捆在上次那棵树上。
从太阳初升起,他就吐着舌头,开始喘气了。
他依然一身黑衣。头顶夏日阳光明媚。闲待着也觉得热,更何况一身黑衣,还被捆绑着,就更吃不消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肤已经干皱起来。
“要水—吗?”晴明说道。
“是。给点吧。”
“如果给你水,你会说出弄醒绫子的方法吗?”
晴明身穿一件宽松轻薄的白衣,坐在树荫下,美滋滋地喝着沁凉的水,望着黑川主。
“当然会说。”黑川主立刻答道。
“好吧。”
见晴明这么说,忠辅再度搬来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用小桶从沟里打水,再一一倒进大桶。不一会儿,大桶已经装满水。
“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诉你。请到这边来。”黑川主说道。
“这样就行。说吧,我听得见。”
“让别人听去是不行的。”
“我从来不介意别人听见。”
晴明淡淡地说。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头美妙地咕嘟一声。
“你不过来我就不说。”
“要说,你就在那里说吧。”
晴明自在得很。
水就在眼前,黑川主眼睛发亮,眼神里甚至带有疯狂的味道。
“哎哟哟,水啊水!让我到水里去吧……”他呻吟起来。
“不必客气呀。”晴明应道。
黑川主终于屈服了。
“我原想咬烂你的喉咙。”
他张开血红的大口,悻悻地说道。接着,他忽然一头栽进水里。
水花四溅。水面上只漂浮着黑川主的黑衣和绳子。
“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冲到水桶边,从水里捞起绳子和水淋淋的黑衣。
“他不见了。”
“他还在。只是改变了形态而已。”说着,晴明来到博雅身旁,“他还在这里面。”
“真的?”
“我用头发圈定了界限,就是为了不让他变身逃走,所以他还在这里面。”
晴明把目光转向一旁呆呆看着他们的忠辅。
“能拿条香鱼来吗?”他问忠辅,然后又简短地说道,“鱼,还有细绳子。”
忠辅按照吩咐送了上来。香鱼还在小桶中游动。
晴明把小绳子绑在大水桶上方的树枝上,一端垂下活的香鱼。香鱼被吊在空中,挣扎着。
香鱼下方就是黑川主跃入其中、不见了踪影的大水桶。
“这是要干什么,晴明?”博雅不解地问。
“等。”晴明说着,盘腿而坐。
“请多预备些香鱼,好吗?”
晴明对忠辅说。忠辅用小桶装了十余尾香鱼送来。
博雅和晴明隔着黑川主隐身的水桶,相对而坐。
水桶上方悬吊的香鱼不动弹了,晒干了。
“再来一尾。”
晴明说着,解开小绳捆着的香鱼,换成另一条。这条刚换上的香鱼在水桶的上方扭动挣扎。
晴明用手指破开刚解下来的香鱼的腹部,让一滴滴鱼血滴落在水桶中。血滴落水的瞬间,水面骤起泡沫,随即消逝如旧。
“哎,晴明,刚才的情况看到了吗?”博雅问道。
“那当然。”晴明微笑着,又咕哝道,“很快就好了。它忍不了多久的。”
时间在流逝,太阳开始斜照。
博雅有些不耐烦了,他探望着桶里。
晴明站起来,垂下第七尾香鱼。香鱼在水面上方扭动,在阳光下鳞光闪闪。
就在此时,桶里的水开始涌动。水面缓缓出现了旋涡。
“快看!”博雅喊道。
旋涡中心本应是凹陷状,此时却相反,鼓凸起来。不一会儿,涌起的水变得黑浊。
“出来啦。”晴明低声说道。
黑浊的水更显浓重,忽然从中跃出一只黑色的动物。
就在那动物咬住悬吊的香鱼的瞬间,晴明伸出右手,一下捏住兽头。
“吱吱!”
那动物咬着香鱼不放,一边尖叫。原来是一条经岁的水獭。
“这就是黑川主的真身啦。”晴明轻松地说道。
“啊!”忠辅惊叫起来。
水獭看见忠辅,丢下嘴里的香鱼,哭叫道:“吱吱!吱吱!”
“你对这家伙有印象吗?”晴明转向忠辅,问道。
“我记得它。”忠辅点点头。
“是怎么回事?”
“很早以前,有一家子水獭来糟蹋我沟里的鱼,让我很伤脑筋。约两个月前,我偶然在河里发现了水獭的窝,就把那里面的一只雌水獭、两只小水獭杀掉了……”
“噢。”
“这应该是当时幸存的一只吧。”忠辅喃喃道。
“还真有这事。”晴明叹息般说道。
“好啦,剩下的就是一直沉睡不醒的绫子姑娘了……”晴明拎起水獭,举到和自己对视的高度,问道,“姑娘腹中之子,可是你的?”
水獭的脑袋耷拉下来。
“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吧?”
水獭又点点头。
“怎么才能让姑娘醒过来?”晴明注视着水獭问道。
水獭在晴明面前不停地动着嘴巴,像在诉说什么。
“哦哦,是那女童吗?”晴明又问道。
所谓“女童”,就是昨晚作为黑川主的随从跟来的女孩子。
“女童怎么了?”博雅问道。
“它说让绫子姑娘服食女童的胆囊就行了。”
“啊?”
“带女童过来,博雅。”
屋子里还关着昨晚和黑川主一起抓住的女童。博雅把女童带了过来。
“让她浸一下水。”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抱起女童,从脚尖开始浸水。水刚过脚腕,女童便悄然溶在水中。水里顿时游动着一条大头鱼。
“哎呀,现在要忙得不得了啦!”
“有什么不得了,晴明?不是吃下这鱼的胆就可以了吗?”
“不是指这个。是孩子的问题。”
“什么?!”
“怀上水獭的孩子,应该在六十天左右就会生产。”
此时,屋内传出女子的呻吟声。忠辅飞奔入屋,马上又跑回来。
“绫子怕是要生产了。”
“鱼胆稍后再剖。绫子姑娘睡着时生产更好。”
晴明松开了按着水獭脑袋的手。但是,被放在地上的水獭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晴明边向屋子走,边回头望向博雅,问道:“过来吗,博雅?”
“用得着我吗?”
“没有没有。想看就过来。”
“不看。”博雅答道。
“也好。”
晴明独自进了屋。水獭也跟进屋里。
不一会儿,晴明便出来了,只说了一句“行啦”。
“结束了?”
“生下来后,我就把它们放到屋后的河里去了。运气好的话,应该会长大。”
“黑川主呢?”
“和它的孩子一起走了。”
“可是,人怎么可以生下小水獭?”
“也是有可能的吧。”
“为什么?”
“我们昨晚不是谈论过咒的问题吗?我说过,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
“人的因果也好,动物的因果也好,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一般说来,人和动物的因果不发生关系,因为加在其上的咒不同。”
“噢。”
“但是,如果对那因果施以同样的咒,就有可能出现那种情况。”
“真是奇妙。”博雅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不过,那也好,博雅。”晴明说道。
“什么也好?”
“你没看那回事。”
“哪回事?”
“就是人的因果和动物的因果相交生下的孩子嘛。”
晴明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嗯。”博雅老老实实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