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作,作,早晚作死你——说及时雨宋江
我母亲常说“别作”。这是鲁西方言,我家离郓城30里,郓城的人也这样说,“作吧,作吧,总有一天作死你!”如果你不理解“作”的意思,那就让我举个例子,我小时候在农村很少有白面馒头,在吃白面馒头的时候,如果剩下一块,你扔掉了,大人就会说:“你作吧。”比如坟头冒青烟你娶个队长的闺女当媳妇,但不好好过日子,对媳妇横挑鼻子竖挑眼,你爹娘或者街坊邻居就说:“你作吧,早晚头上作个疙瘩。”
“作”有点不安现状的意思,跟折腾离得不远,是邻居。
我当时不理解老母亲的苦心,作吧,是奋斗,还是奋斗中的道德问题?后来我琢磨,作,是远离传统,还是道德的溃败?作,是超越,一直作,一条道走到黑,最后就作成了疯子,还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但我对宋江的看法,作吧,作吧,不是错!但最终他还是辜负了郓城父老的期望,作得不很到位,是小作,最后还是乖孩子,回到了政府的怀抱,而没有如老乡黄巢,把唐朝闹得稀巴烂,宋江醉后写的诗:“敢笑黄巢不丈夫”,就如现在的愤青诗人,满嘴里跑火车而已。黄巢不是随便作的,他敢以人肉作军粮,而以孝义标榜的宋江只能自愧弗如,望巢兴叹。
宋江是个小吏,能干聪慧,是个作派大王,要黑有黑,呼白是白,他熟知官场和黑道的种种权变,能像泥鳅一样圆润地游动其间,获得最大的利益,但他还是缺少一股心劲,只能是小作而已。先说他的作秀,有这样一幕:宋江被发配江州时路过梁山泊,他早就料到梁山好汉会在山下劫他,就建议押送他的公人绕道而行,却仍然被刘唐截住。待到刘唐挥刀欲杀公人抢宋江到梁山坐交椅,弟兄快活逍遥之时,宋江骗过刀来说:“要杀公人,不如杀我”,于是把刀往喉下自刎。刘唐慌忙夺过刀来,金圣叹在此批注:“自刎之假,不如夺刀之真。然真者终为小卒,假者终为大王。世事如此,何可胜叹。”是的,宋江不可能为押送的公人而殒命,这是宋江作秀给公人看,也给刘唐看,更给读《水浒》的人看。历史就是如此,作假作得要像真的一样,没有假话办不成事,这在历史上是百试不爽的潜规则。
宋江也像历史上一切犯上作乱的人一样,利用鬼神,利用舆论,来替自己造势。孩子是无辜的,童言无忌,但童谣却并不是那么单纯,《水浒》上写“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
这很可能就是宋江的御用写作班子暗箱操作而成,然后走村串户,给孩子一把糖,说把童谣唱开,变成流行,就能得更多的糖。于是村村唱,一直唱过山,唱过湖,唱到大家心里发毛,感到这是上苍的旨意,非宋江作我们的带头人不可。这是宋江为自己找造反的合法性。
我们看宋江更玄的一招,江州劫了法场后上梁山不久,宋江就称挂念老父,要回家接老父上山,途中差点自投罗网,惊慌失措之际,得到了九天玄女娘娘的保佑。宋江作了一个梦,这梦是真是假只有宋江一人知道,玄女娘娘称宋江为星主,并授天书三卷和四句天言:“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外夷及内寇,几处见奇功。”借助鬼神迷惑人心,是我们民族的秘籍法宝。秦汉之际,陈胜、吴广为树威于众人,篝火狐鸣,丹书鱼腹,着实蒙蔽了不少人,成功地竖起了老大的大旗,自后黄巾起义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白莲教韩山童、刘福通起义的“弥勒下生”、“明王出世”、“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等都代神立言,蛊惑人心。用得最好的要算太平天国的诸位领袖了,像洪天王宣扬自己见到了上帝,在天国里,人家用轿子抬他,“两旁无数娇娥美女迎接,主目不邪视”。这些伎俩,“自幼曾攻经史,长大亦有权谋”的宋江焉能不会?那天书只有天机星吴用可以同观,“其他皆不可见”,晁天王也不例外。宋江使用这一手成功拉拢吴用。搞定了吴用,有无天书,是真是假,反正最终解释权在宋江、吴用手中。于是二人私下交易,把晁盖驾到了半空,梁山上的诸位弟兄都知道自己的大老板是宋江,而不是晁盖。我们在《水浒》里还看到,梁山人劫法场,救出宋江、戴宗二人。宋江上山,这时宋江的实力已经远胜过晁盖,晁盖想把第一把交椅让给宋江,但宋江扭捏婉拒:“仁兄,论年龄,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金圣叹斥之为“权诈之极”,所谓的“权诈”,其实是一时,此时宋江虽然实力超过晁盖,但刚上梁山就谋了第一把交椅,众人难以心服,于是就慢慢以自己的行动来谋取最大的利益。
宋江的绰号“及时雨”,是最能表现宋江作秀功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雨什么时候下,什么时候不下,下多少,下给谁,是大有讲究。施耐庵在宋江一出场时,用到了这样的笔墨:“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如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
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困,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及时雨”的好事太多了,出门一二里,好事一箩筐。比如卖糟腌的唐牛儿“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因此被唐牛儿称为是自己的“孤老”(即经常来买东西的主顾);又如送阎公一口棺材,给其家人十两银子安身;雨,其实就是钱,钱要用到刀刃上,用十两银子,买得好汉的一条命和耿耿忠心,这生意划算,我们看宋江与武松的结拜,最能看出宋江为人的奸诈。《水浒传》第二十二回中说道,宋江杀了阎婆惜后,逃官司投奔到横海郡柴进庄园,柴进设宴款待,饮至傍晚时分,宋江起身去净手,不料下面却风云乍起。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跐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
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爷!‘客官爷!我初来时,也是‘客官爷,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爷。”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
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奢遮:了不起,出色)的押司么?”那汉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郓城宋押司少些儿!”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我可知要见他哩!”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目前。”柴进指着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
与兄长相见!”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水浒》里的第一条好汉是如此的落魄出场,每读此处,就想落泪,同是柴家园,一面是尊客新到,觥筹交错,开怀畅饮,一面却是害了疟疾的武松,因挡不住夜寒,凄凉冷落地一人于廊下烤火,真是咫尺之隔,光看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是柴进的眼界胸襟问题,人们说孟尝君鸡鸣狗盗之徒出其门,所以豪杰之士就退避,而武松投奔柴进,柴进却不能对好汉有始终,真令人气闷。“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好酒使性,草莽人物本就难免,柴进本当容忍,但奈何却听庄客搬口?
武松何等人物,却“相待得慢了”,这自尊受到的伤害,只有靠打虎来发泄了。而宋江呢?抓住武松的心理落差,最需要抚慰,该出手就出手,把温暖的怀抱敞开,拥抱落魄的英雄武二郎。
这夜宋江拉上武松同坐一席饮酒,“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
“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哪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缎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柴进的银子让宋江送了人情。
此后,宋江每日都带武松一处饮酒相陪,如温厚的兄长般熨帖武松那受伤的自尊,武松便不再使酒任性。
接下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探望哥哥,向柴进辞行。柴进赠了金银,置酒送行。饮毕,武松启程,这时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宋清两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按说,宋江与武松一样,也是客,他陪主人柴进一同送客则可,却并没有主人回返后他再送一程的道理,但小旋风柴进脑子不转弯,自己回去了。接下来。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
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
我想,读《水浒》读到“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一句,心中都会泛起波澜。武松在宋江温暖的小手的触摸下,浑身没有一个毛孔不熨帖,像吃了人参果。我们看武松的心理流程,由“尊兄远了,请回”,“尊兄不必远送”到“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由“尊兄”而“哥哥”,在“哥哥”二字叫出口的一刹,我们知道武松被宋江的思想工作搞定了,以后自己的肝了、脑了就都是大哥的了。
宋江还有一个绰号:“呼保义”。
在《大宋宣和遗事》中,九天玄女的天书,在列出三十六人的名单后,末尾还写了一行文字:“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师。广行忠义,殄灭奸邪”。尔后,在龚圣与的《宋江三十六人赞》中,也冠以“呼保义”这个绰号,并解释到:“不假称王,而呼保义”。
而到了元代的水浒戏中,“呼保义”这个绰号更是被广泛采用。如《黑旋风双献功》、《同乐园燕青博鱼》、《大妇小妻还牢末》、《鲁智深喜赏黄花峪》等等,都是说:“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顺天呼保义”。但与此同时也开始出现了“及时雨”这个绰号。如杂剧《都孔目风雨还牢末》的“楔子”里,宋江登场有段自报家门的道白,开始说自己是“顺天呼保义”,接着又说:“知我平日度量宽宏,但有不得已的英雄好汉,见了我时,便助他些钱物,因此天下人都叫我做及时雨宋公明”。
“呼保义”这个绰号是什么含义呢?清人程穆衡的《水浒传注略·呼保义》条中解释:“武正八品曰保义校尉,从八品曰保义副将,言吏员未授职,已呼之为保义也,又宋时相呼曰保义,仍亦通称,如员外之类。”从这个解释我们可知其二:一是“保义”是宋代低级武官的官名;二是宋代人相互之间,不管是不是官,都喜互称或自称保义,就好像现在我们称“先生”一样。“呼”是别称或自称的意思,就是被人称为保义或自称保义的意思。
其实宋江的这个“呼保义”的绰号,是宋江作秀的招牌,元代无名氏的杂剧《梁山七虎闹铜台》第五折中,宋江有段道白曰:“安邦护国称保义,替天行道显忠良,一朝圣主招安去,永保华夷万载昌。”呼保义,就是保持忠义,而宋江自己称自己忠义,脸皮也够厚的,这是自己往脸上贴金,我们知道宋江还有个绰号:“黑三郎”。因为脸黑的人常想把自己的脸洗白,宋江那时没有雪花膏,他很会化妆,就用呼保义这样免费的面膜贴在自己的脸上,不知宋江揽镜自照的时候,是否会脸红?
知识的双刃剑——说智多星吴用
一
我说《水浒》作者施耐庵是司马迁一样的人物,有史家情怀,离骚巨笔,金圣叹说《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亦是件件有。
施耐庵像司马迁玩古今将相、才子佳人于股掌之上,把那些地痞流氓、黑道混混、风流皇帝、脂粉英雄写得风声水起,描谁是谁,画谁像谁,一个个顾盼自雄,立在纸上。如吴用一出场,就是另类人物,左不是,右不是,上不是,下不是,一如咸亨酒店穿长衫站着喝酒,为小朋友编回字有四样写法的孔乙己。施耐庵写的吴用是文人,但有个细节,让人感到很是黑色幽默,而有想喷饭的冲动。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两条铜链……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这秀才乃是智多星吴用。
他的出场,施耐庵用了“似秀才打扮”几个字。头巾、宽衫、銮带、丝鞋、净袜等,分明就是典型的秀才行头,为何偏说他“似秀才打扮”?
是否是因为“掣两条铜链”?这里让人隐隐觉得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吴用脚踏两只船,不纯粹。做文人不心甘,做武人不情愿,在一般人眼里,文人是应该手拿书本,子曰诗云,抑或拿把鹅毛扇,再不济,手拿卦布或者如老残拿着转铃为人瞧医看病一般。
更具噱头的细节是,作为民办乡村小学的老师,吴用得到邻近村的村长晁盖相邀后。
吴用听得晁盖相请,连忙还至书斋,挂了铜链在书房里,分付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道先生今日有干,权放一日假。”
也许,吴用一直为自己作为一个孩子王而感到憋屈,总想弄出点动静来,见到晁盖来了,工作也不干了,而且我们看到他教书的房子还是租来的。一有事就放假,让孩子自学,真不是负责任的民办老师的作为,虽然工资低,但教师是良心活,糊弄不得。虽然吴用的生活没有失意,但施耐庵还是为吴用写了七字八行的律诗一首,不知是褒扬还是贬损:
文才不下武才高,铜链犹能劝朴刀。
只爱雄谈偕义士,岂甘枯坐伴儿曹。
放他众鸟笼中出,许尔群蛙野外跳。
自是先生多好动,学生欢喜主人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