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里不尽是豪杰,那里面也有孬种软蛋,有打家劫舍杀富济贫的好汉,也有在官府的皮鞭下屁滚尿流的次好汉。如在黄泥岗上唱民歌的白日鼠白胜,他本是一个闲汉、混混、卖酒人,参与劫取生辰纲,后来被官府逮着,受不了酷刑就招供,然后官府顺藤摸瓜,追捕同伙晁盖。晁盖脱险后,上了梁山,不但没有令人处决“变节分子”白胜,而且还派人营救他上山,同样坐把交椅。
我们如果把白胜之流归为英雄,怕那些武松、鲁智深、林冲们会嗤笑,而我们说白日鼠白胜是个人物,想必大家都能接受,他作假的功夫和手段在劫取生辰纲事件中居于关键环节,用蒙汗药把杨志一干人麻翻,并且还唱着一口原生态的民歌,要说人物这也是一个人物。
在我们生活里,常听到这样评价别人的话语:“这是个人物。”人物在这里是个褒义词,毛泽东是非常喜欢人物这个词的,他在《沁园春·雪》里,指点人物,挥斥方遒,把古代的英杰,那些在马背上夺天下,杀人子、携人妻的主,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到大草原上的成吉思汗都不放在眼底,他把拤在腰间的手举起来一挥,对着漫天的飞雪,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品藻人物,向来是国人的拿手戏,谁人背后不说人,何人背后不被说?
魏晋时期评价名士的品格、才华,是一种经常性的社会活动和风潮。他们常常用“飘如流云,矫若惊龙”、“岩岩若孤松之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等夸张的语言来描述人物的精神风貌。
后来,人们十分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位置,其实梁山里的座次,也是评价人物的一种方式而已,虽然那标准可疑处不少。
小时候,读《水浒传》,也想在梁山的大寨里坐把交椅,但童年有一阵子“评水浒,批宋江”,就打消了上梁山的念头。那时候,在精神文化极度匮乏的乡村,阅读《水浒传》的连环画,是自己的功课,偷偷翻看哥哥的绣像本《水浒》和《三国》小说更给我带来了无限快乐。更恭逢其盛的是,童年时,在那段兴起的“评水浒,批宋江”的日子里,使我认识到了《水浒》的多种读法,金圣叹的、李贽的、毛泽东的和鲁迅的,评价不一,各有其理。记得当时民间的一种读法是坠子书在广播里演唱的“方腊大战黑宋江”,整个形象画面是:“革命者方腊浩然正气,铮铮铁骨,最后粉碎在阴险毒辣的黑三郎宋江手里,革命的航船搁浅了。”当时我才十岁多一点,几个小朋友聚在一起,边比赛撒尿,边骂宋江“日他奶奶的”。
小学偷读《水浒》,初中学习《水浒》,在大学正襟危坐地翻阅汇评、汇校本的《水浒》,从小时读《水浒》的快感,变成了为糊口作学问的枯涩,越来越觉得,这不是读《水浒》的正途。有一年在老家看到母亲打纸牌,一万、二万、三万等等,看见那印刷粗糙,但很古朴的纸牌上的人物是梁山的众头领时,一时不明所以。后来有人告诉我,那些钱的数目是大宋的公安机关悬赏梁山好汉人头的价码。这时我忽然觉得,梁山的众头领开始和我很近,他们就在老家人闲暇的手里活了起来。还有段时间,我曾在黎明的时候,搭乘汽车奔赴梁山,晚上顶着星月从梁山返回,那样往返多次。也在梁山的山头敞开衣襟高呼:“拿酒来!”还记得曾和朋友在青蛙的叫声里,从公路逶迤数里,在景阳岗武松打虎处盘桓,那虎的媚态,让人想起“老虎不发威,你别把它当病猫。”但铁笼子里的老虎,毛发脱落,实在少了武松当时面对的那种震撼,有点里尔克写的《豹》里自由意志与客观环境冲突后的无奈。
时间流逝,儿子受家庭藏书的影响,也喜读《水浒》,最妙的是,一天我在他的课本里翻出了《水浒》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排列的座次与绰号,他对水浒人物绰号的熟稔,使我看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于是就思考起《水浒》里的人物来,心领处、神会处、叫好处,便在书边随手记下,于是就有了这些文字,耿立纵谈水浒人物,可用“野笛无腔信口吹”来形容,让读者诸君掩口葫芦而笑,但敝帚自珍,一切的责任我愿意承担,请无情批评之、鞭笞之,以利我下笔,把后面的《红楼人物》、《三国人物》、《金瓶梅人物》和《聊斋人物》写得更好。我知道,墨水瓶的上游,是大家的咳唾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