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里,英雄好汉簪花,鲜花与草莽、娇艳与粗犷、美丽与狞厉、芳香与血腥,真乃极不协调也,然而又是极其真实的。因为在宋代,就男子来说,不分身份、地位、年龄,都时兴簪花。《水浒传》写草莽英雄簪花,正是这种习俗的生活还原。然而,却把从前鲜花与女子、鲜花与士大夫的写法全颠覆了。鲜花与女子相得益彰,是和谐的、美的;鲜花与士大夫,其中有老夫鲜花的对比,视觉上会有鸡皮鹤发与娇艳欲滴的反差、不和谐之感,但是老夫们抒写的怀抱超越了这种表面的不和谐,精神世界的丰盈和鲜花一样有充沛的活力。《水浒传》里,草莽英雄簪花,给我们更多的是感观的刺激。是一种美的张力所在,有时美在怪怪奇奇,美在旁逸斜出,美在不受规矩,美在分寸之外。
鲜花是属于少年的,鲜花是属于少年女性的,岂止草莽簪花,还有更可意的,《红楼梦》第四十回刘姥姥游大观园,碧月用盘子盛来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
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戴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来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地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得止不住。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这里曹雪芹描写了一个热闹的簪花场面,让本来美丽的鲜花因富贵太太小姐们的嬉闹,成了嘲弄来自乡下老妪土气的工具。又如《西游记》中的猪八戒,有好几次在行走的山坡路边采摘一些野花插戴在帽檐上,却被孙猴子搭讪打趣:“你这呆子还爱美,丑着呢!”而八戒半掩羞涩地反诘道:“哼,除了师傅,你、沙师弟和我模样都半斤八两。”
花,岂止小事哉?太岁头上的花,就别有了风趣。
说完阮氏三雄,就要总论了,金圣叹在批《水浒》时候,有时真如老狱断案,别具只眼,《水浒》就是写水边的故事,只有到了阮氏三雄,才开始有点水气,老金在写阮氏三雄时批道:《水浒》之始也,始于石碣;《水浒》之终也,终于石碣。石碣之为言一定之数,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盖托始之例也。若《水浒》之一百八人,则自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则又宜何所始?其必始于石碣矣。
故读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宇,则知一百八人之人《水浒》,断自此始也。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尽乎言矣。夫人生世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居其半焉。
抑又不宁惟是而已,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
至于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年,而风雨占之,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秤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耶!而又况乎有终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于三阮名姓,深致叹焉:曰“立地太岁”,曰“活阎罗”,中间则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
这是老金的一篇笔断意连的《水浒》的主题思想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是长在农村的,与郓城紧挨,这话是郓城的土话,这里的人常把草作为人的比喻和象征,也是亲近的邻居,他们说自己是草民,是草命之人。在我的印象里,春天的草抓在手里有点绒毛的感觉。
到了秋天的老草,再抓在手里,就感到扎手,草像长了骨头。我看见,在菜园,春风吹绿了用树枝缠绕的那些篱笆,草开始踮脚遥望秋天的岁月,而秋天来后,那些草开始在风中,东倒西斜,再也挺不直。那草都斜向有坟茔的墓地,但草是一视同仁,该绿的时候绿,该黄的时候黄,往往有人给添土的坟茔,那上面草就少些,每年的清明,后人拔去草芽,七月十五把开始结籽的老草拔去。如果墓草覆盖了整个坟茔,那就是这家的人最后没有抗拒过草,不在土地上繁衍。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比谁久远?只有土地知道。人走了,有时在地上堆一剖土,草也许笑话呢,那土最终被草统属,我听到了草在草间的“咯咯”坏笑,毕竟笑在最后的是它们啊。
看,看,看那青春的脸——说活阎罗阮小七
在快读《水浒》时,我一直觉得活阎罗阮小七是阳光男孩,张开喉咙,就能看到肠子。你发觉小七的肠子没有一根是带弯的,也没有一节是花里胡哨的,如一根一根的小葱青青白白直竖在那里。
最喜欢“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够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金圣叹这样评价阮小七:“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但是,当我读到阮小七说:“这一腔热血,只卖与识货的。”就有点悲从中来的意味,是吴用设计骗阮家兄弟入伙的,很难说他的血没有被贱卖。
人们说阮小七天真烂漫,快人快语。但我以为用快意恩仇,不矫饰、最阳光才可匹配。阮小七是梁山的童年,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他的世界是那么地单纯丰富,他不用心计,他不用和那些奸诈之徒一般见识,吴用的小心眼到他这里全部失灵,不得不赞“七郎只是性快”。
他是被裹挟进水泊梁山的,金圣叹说他:“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是的,想到此处,你会觉得青春的边界也会老,而小七也是患着青春孤独症或者说是宋代患抑郁症的少有的汉子,还能说什么呢?
阮小七是梁山少有奴性的几位之一,虽然贫穷,但立身的位置却一点不卑微,不戚戚于贫贱,很少不良嗜好。虽然赌钱输了,但讨母亲头上钗子继续去赌钱的是小五哥,小七是玩玩而已,不是赌徒,非得把本钱翻回不可,他只一头扎到厨下安排饭菜。
最喜欢的是阮小七在那些大场面里的青春心态。智取生辰纲是戳破天的亡命大事,在黄泥冈和晁盖等七条好汉用药酒麻倒青面兽杨志——大红枣子活泼泼滚满一地,那些酒香绕在树上,是阮小七在旁白“倒也,倒也。”即使在血腥的战斗场面,也是吹着口哨,唱着歌儿,宛如一个水上生风的精魂。看他戏弄何涛,如一个狸猫在盘一个老鼠:又行不到两条港汊,只听得芦花荡里打唿哨,众人把船摆开,见前面两个人棹着一只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里拈着条笔管枪,口里也唱着道:“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又吃一惊。一齐看时,前面那个人拈着枪,唱着歌,背后这个着橹。有认得的说道:“这个正是阮小七。”何涛喝道:“众人并力向前,先拿住这个贼!休教走了!”阮小七听得笑道:“泼贼!”便把枪只一点,那船便使转来,望小港里串着走。众人发着喊,赶将去。这阮小七和那船的,飞也似着橹,口里打着唿哨,串着小港汊中只顾走。
“唿哨”是轻快的外现,很少有城府的人吹着口哨办事,而阮小七盗御酒,坏了朝廷第一次招安,真是大快人心的事。阮家七哥吃得口滑,只是要吃,也没有想到二哥和五哥,他不怕酒有毒,也不用下酒菜,也不用碗瓢,抓起仰脖就喝,好好的御酒穿肠而过,再给宋江们换上稀薄村酿。
“原来阮小七预先积下两舱水,见后头来船相近,阮小七便去拔了楔子,叫一声:‘船漏了!爷水早滚上舱里来,急叫救时,船里有一尺多水。那两只船帮将拢来,众人急救陈太尉过船去。各人且把船只顾开,那里来顾御酒诏书。两只快船先行去了。阮小七叫上水手来,舀了舱里水,把展布都拭抹了,却叫水手道:‘你且掇一瓶御酒过来,我先尝一尝滋味。爷一个水手便去担中取一瓶酒出来,解了封头,递与阮小七。阮小七接过来,闻得喷鼻馨香。阮小七道:‘只怕有毒,我且做个不着,先尝些个。爷也无碗瓢,和瓶便呷,一饮而尽。阮小七吃了一瓶道:‘有些滋味。爷一瓶那里济事,再取一瓶来,又一饮而尽。吃得口滑,一连吃了四瓶。阮小七道:‘怎地好?爷水手道:‘船梢头有一桶白酒在那里。爷阮小七道:‘与我取舀水的瓢来,我都教你们到口。爷将那六瓶御酒,都分与水手众人吃了,却装上十瓶村醪水白酒,还把原封头缚了,再放在龙凤担内。”其实最见青春光彩的是败方腊戏着龙袍,蔑视权贵,博兄弟们哈哈一笑,大家争着与他合影留念,就像现在的一些旅游景点,一些人假扮皇帝老儿,拍些没心肺的到此一游的照片。那些龙袍是假的,真的龙袍在旁,他不一定敢穿。“阮小七杀入内苑深宫里面,搜出一箱,却是方腊伪造的平天冠、衮龙袍、碧玉带、白玉珪、无忧履。阮小七看见上面都是珍珠异宝,龙凤锦文,心里想道:‘这是方腊穿的,我便着一着,也不打紧。爷便把衮龙袍穿了,系上碧玉带,着了无忧履,戴起平天冠,却把白玉珪插放怀里,跳上马,手执鞭,跑出宫前。
三军众将,只道是方腊,一齐闹动,抢将拢来看时,却是阮小七,众皆大笑。这阮小七也只把做好嬉,骑着马东走西走。”
但阮小七就因穿着龙袍戏耍被剥夺官职,追回封诰,贬成平民时,阮小七却也欢喜,抛下一切,只带老母亲回梁山泊石碣村打渔去了。
其实说了这么多,我们也该接触他的绰号了,这“活阎罗”的名号,真的是为小七哥备下的,大小正合适,阎罗,也叫阎王,在民间这是一个可爱的形象。
中国古代的民间信仰里面,人死后要去阴间报到,接受阎王的审判。阎王是阴间的主宰,掌管人的生死和轮回。阎王有一本生死簿,上面记录着每一个人的寿命长短,当某人阳寿已尽的时候,阎王就会派遣下属无常鬼去把人的魂魄押解到阴曹地府接受审判。阎王的判决取决于此人生前行事的善恶,生前积德行善立功的人,阎王会让他成为神仙,或者给他一个好的来世;生前行凶作恶的人,阎王会让他下地狱,接受各种惩罚,或给他安排一个不好的来世。这是因果报应、抑恶扬善等民间信仰在“阎王”观念上的体现。
阎罗在佛教里有“平等王”、“双王”的称号,中国古代的僧人翻译佛经,有时也把阎王意译“平等王”,意思是认为阎王可以赏善罚恶、处事公正、待人平等。“双王”历来有两种解释,其一,据说是因为阎王在地狱身受苦、乐两种滋味,所以称为“双王”。其二,据说是因为阎王有兄妹俩人,共同管理地狱的死神和死者,兄长专门惩治男鬼,妹妹专门惩治女鬼,因此也称为“双王”。
我们知道包拯是公正的化身,有的认为他死后成为阎罗王,继续审理阴间的案件,有的则认为他“日断人间,夜判阴间”,就是说白天在人间审案,晚上则成为阎罗王,在阴间断案。人死后,灵魂到阴间接受包拯的审判,如果确实是受人陷害,包拯会把他放回阳间活命;如果的确有罪,则被送入地狱受罚。
阮小七也是人间的“活阎罗”,身上有正义,惩恶扬善,即使他老了,人在江湖,也还有一腔的正义在。
小七罢官回石碣村老家之后,后来有一出戏剧《打渔杀家》,说年老的萧恩(阮小七的改名换性)和女儿长年隐居水泊,以打渔为生。父女二人遭贪官污吏剥削,面对贪官敲诈,国仇家恨,小七奋起反抗,将贪官杀死。这个结局符合活阎罗的性格,恶魔不除,誓不成佛,应该说老萧恩当年豪情不在,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借村酒打发岁月也是正常。但命运无常,想归去,田园已荒芜,鱼塘已被官家污染,最终还是难脱造反的宿命,真的是悲愤无说处。在看《打渔杀家》时,马连良先生饰演的老年阮小七(萧恩),把老年的阮小七重出江湖的困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他教我把打渔的事一旦丢却。
我本当不打渔关门闲坐,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
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飞过来叫过去却是为何。
将身儿来至在草堂内坐,桂英儿捧茶来为父解渴。
父女两个连作良民的资格也没有,苛政猛于虎,官府打了萧恩四十大板,判令萧恩到渔霸丁府交税赔罪。但最后老英雄重拾当年豪气,一时兴起给丁员外家来了一个灭门,但父女两个出门时的细节却让人深长思索。
当萧恩父女决定去杀死丁员外时,桂英有一句念白“爹爹,把这门儿锁了吧!”体现了桂英姑娘的天真,以为杀了人还可以回家过日子。
萧恩答:“锁门还有什么用,你以为还回来么?”接着就是父女俩的痛哭。还有个细节,父女俩走到半路,桂英姑娘要打退堂鼓,萧恩说:“我本不让你来的。”此时桂英哭着说:“我舍不得爹爹。”二人又一次痛哭。这小小的细节,把良民到强盗的心路历程揭露无遗,但这一次的杀家跟当年众家兄弟曾经的豪情万丈,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烈士暮年,不复有少年时的意气风发,那就像马连良先生的唱腔,或者那只是琴弦崩断前一声苍凉的回音而已。
再不见那青春的脸,阳光少年的脸上已是夕阳余辉,白发澄如练了,真是气煞人也么个!
瓦上霜与床上事——说拼命三郎石秀
《水浒》中偷情被杀的潘巧云,应该说是最无辜的挨了一刀,她没有杀人,如潘金莲对待武大郎,如卢俊义的老婆贾氏把老公的帽子染绿再出卖老公,如阎婆惜要挟宋江,相比起来,潘巧云是罪不当诛,情有可原的。但不幸的是她遇到了拼命三郎,周作人说:“武松与石秀都是可怕的人,武松的可怕是辣煞,而石秀则是凶险,可怕以至可憎了。”
我一直认为,石秀是小一号的武松,在扬州评话里有“武十回”,石秀也有“石十回”。石秀有很深厚的民间基础,在对待情色上面,两人如出一辙,武松面对潘金莲的挑逗,反应是“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得廉耻。”
在潘巧云美色面前,石秀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不近女色,不一定没有这方面的欲望,于是这样的好汉有一种扭曲心理,我不做的事情,你们出格,我也就要管。如果梁山集团革命成功之后,会和太平天国的禁欲差不多,对情色的绝缘,内心里的力比多就在别的渠道宣泄,破坏力更大。
黄裳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掖水浒业戏文与女人》指出:“……梁山泊上的英雄大部分都是有些变态的人物,他们对女人都少有好感,简直是讨厌透了,于是动不动就杀掉算数……《大翠屏山》中石秀之于潘巧云,《挑帘裁衣》中武松之于潘金莲,似乎都带了天生的厌恶,我直觉地感到并非因为他们的道德观如何浓厚,厌弃‘嫂嫂爷的引诱,才杀却这不要脸的娘们儿的,那简直是没有兴趣,而且是带了浓厚的反感,什么东西一沾到女人,便使他们感到非常的污秽,所以潘金莲或潘巧云一去拍一下武松和石秀的肩头,他们即怒目回头,将袖子向下一甩,简直是想将‘传染爷了来的那些‘污秽爷一下甩干净……”
是的,潘巧云如果不遇到石秀,那命运就会是另一种模样,金莲遇见了武松,潘巧云遇到了石秀,这就是施耐庵为女人设计的命运轨迹。
小叔子爱管嫂子的私生活,绿帽子戴在哥哥的头上,不管是亲哥还是义哥,比戴在自己的头上更难受。石秀本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因随叔父来外乡贩羊马卖,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