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着(3首)多多
我梦着
梦到我父亲,一片左手写字的云
有药店玻璃的厚度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雨衣
从一张老唱片的钢针转过的那条街上
经过洗染店,棺材行
距离我走向成长的那条不远
他蓝色的骨骼还在招呼一辆有轨电车
我梦到每一个街口,都有一个父亲
投入父亲堆中扭打的背影
每一条街都在抵抗,每一个拐角
都在作证,就在街心
某一个父亲的舌头被拽出来
像拽出一条自行车胎那样……
我父亲死后的全部时间正全速经过那里
我希望有谁终止这个梦
希望有谁唤醒我
但是没有,我继续梦着
就像在一场死人做过的梦里
梦着他们的人生
一锹一锹的土铲进男子汉敞开的胸膛
从他们身上,土地通过梦拥有新的疆界
一片不再吃人的蝇
从那边升起好一会儿了
一望到鱼铺子里闲荡的大钩
他们就会一齐号啕大哭……
我接受了这个梦
我梦到了我应当梦到的
我梦到了梦的命令
就像被梦劫持——
当前线组成的锯拉着那里的每日——向前
那条让他们撤退的河已把自身的立场量干了
许多人由此变为理由,更多的人
一直在变为土地,去
隔离他们最初的,最终的
起始给予的,就一直给予着
且被他们的恐惧牢牢掌握着
那停顿的和可以一再停顿的
恒定的关怀,从蕨类后面张望着
用净的,仍在守护着
死者也就继续死着,当多少人帮助他们死着
石墙没有立场,只有窟窿
沙子无用,用于掩盖
那里便有时是城市,有时只是土地
那就让棺木试着向前探索吧
等信仰者的骨骸爬出来
一排必是石像,一排必是石头
那就让回答继续剥夺它们吧
在它们的存在放射着天命的那堵墙上
书向前耗尽,倒读耗尽向前
向前,纪念塞依德——
在一场留给我们的雾里
1
我们,已无法想象你年轻时的样子
也许是由于遥远,已把你变为一种文体
这一点很像你的死
留在高纬度,你的记忆留在布列塔尼
你的过往,正在变成一座建筑
我们,就靠在它的任何一点上说:
你的轮子,仅用于摇摆
就像问,很少从你的词间经过
而总是有理的,只要进入了言说
也就进入了你的音调,它封闭一切方向
除了劫掠节奏,什么也不给予
只是经过,经过并直接进入了英语
让不会累的事物接替你的模仿者
为了真实,或追赶真实
当写下的,也会溜走
而那是你所不愿看到的
你反感被发现
以此留下隐喻中最为次要的:
你的经历,也磨损着我们
2
文学,已在卓越的论述中走远了
就像参加一场没有死人的葬礼
或穿行一段没有人生的句法
毕竟快,让可做的不多了
而停,也就是羞辱它
石人队列的最后一个
便总是新的,我们必须斜着眼
才能看到尽头的先知
如果它曾是暂时的你
那么现在不了,因为词语
在被贬低之前,已经变成了别的
而词义,却总是确切的
至少,在两个音调以上
我们和你相同的,正是陌生的
这是我们仅有的条件
在一场只留给我们的雾里停止张望
像旋律依旧存在时那样地
继续创造前辈——
从两座监狱来
堆积我们的逗留,在斗以外
土地,我们行为的量具
偶尔认得自由
石头被推上山顶
不幸,便处于最低水平
在这低下之内
通过我们被颠倒的劳作
向更低处漂流人
带着失迷的田野,过度地活着
并畏惧于所活过来的
距离,只是丈量的结果
在这报告之外
不多的生活,是生活
青灯(5首)北岛
晴空
夜马踏着路灯驰过
遍地都是悲声
我坐在世纪拐角
一杯热咖啡:体育场
足球比赛在进行
观众跃起变成乌鸦
失败的谣言啊
就像早上的太阳
老去如登高
带我更上一层楼
云中圣者擂鼓
渔船缝纫大海
请沿地平线折叠此刻
让玉米星星在一起
上帝绝望的双臂
在表盘转动
同行
这书很重,像锚
沉向生还者的阐释中
你的脸像大洋彼岸的钟
不可能交谈
词整夜在海上漂浮
早上突然起飞
笑声落进空碗里
太阳在肉铺铁钩上转动
头班公共汽车开往
田野尽头的邮局
哦那绿色变奏中的
离别之王
闪电,风暴的邮差
迷失在开花的日子以外
我形影不离紧跟你
从教室走向操场
在迅猛生长的杨树下
变小,各奔东西
过渡时期
从大海深处归来的人
带来日出的密码
千万匹马被染蓝的寂静
钟是时代的聋耳朵
轰鸣——翻转生死之床
通了电的阴影站起来
来自天上细瘦的河
穿过小贩初恋的枣树林
晚霞正从他脸上消失
汉字印满了暗夜
电视上刚果河的鳄鱼
咬住做梦人的膀胱
筷子如箭搭在满弓上
厨师一刀斩下
公鸡脑袋里的黎明
盐
——为郎山“盐厂”题照
底片上暗夜的煤
变成人们每日的盐
一只鸟获得新的高度:
那些屋顶的补丁
让大地更完美
烟高于树
正来自根的记忆
模仿着大雪
时间展示它的富足
从呼喊的盲井
溢出早晨的悲哀
沿东倒西歪的篱笆
风醉倒在路旁
那穿透迷雾的钟声——
让这纸怦然心动
青灯
——给魏斐德(Fred Wakeman)
故国残月
沉入深潭中
重如那些石头
你把词语垒进历史
让河道转弯
花开几度
催动朝代盛衰
乌鸦即鼓声
帝王们如蚕吐丝
为你织成长卷
美女如云
护送内心航程
青灯掀开梦的一角
你顺手挽住火焰
化作漫天大雪
把酒临风
你和中国一起老去
长廊贯穿春秋
大门口的陌生人
正砸响门环
住在太阳后面(7首)严力
感叹
有时候我没有敌人
有时候我仅仅是路过敌人
有时候我没有朋友
有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何物
有时候我自言自语
但在所有的时间里
上帝不允许我看着他说话
2010-10
住在太阳后面
老师拿着图片一张张地解说
凸起的叫山
凹下的叫谷
积了水的叫海叫河叫江湖
移动的叫动物
有根的叫植物
张小雨举手说
有没有上帝的照片
老师翻找出太阳的图片说
上帝一直住在它的后面
2010-6
我在一张纸上
“文革”期间
我在一张纸上
先抄写了一段反动口号
正思量着如何批判它的时候
那张纸却已被
吓出了一身毛边
有了毛边的纸啊
哆哆嗦嗦地看上去
确实很有生命
2010-7
无限上网
全球化其实是让人们
比以前更认同国家
而曾经的家族痕迹
像一根线缝在了国旗上
所以啊
竞赛场上的个人小调
湮没在嘹亮的国歌之中
凡政府都标榜国格的斤两
更强调国际环境的险恶
所以什么都要敢于代言
还要把人们放置在
那张名叫安全的网内
只有在那儿
才能无限上网
2010-1
玉
尽管你没在生活中
成为有价值的矿石
但你握着“出人头地”这个词
度过了大半生
这个词被抚摩得像一块
晶莹剔透的玉
你暗暗地掂量着
也许它还能拍卖个好价钱
2010-2-28
猎人
“情报”这个词不被消灭
世界就不可能成为一家人
但世上本没有秘密
只有自私
往里放进去任何一种生物
都能繁殖出一群狼
自私这个词
消灭了家中的猎人
2010-6
那年中秋下雨
那年中秋夜碰巧下雨
我独自站在
纽约康尼岛的沙滩上
被打湿的视线
无法穿越乌云的云层
月亮从自己的体内升起
月饼里溢出的乡音
挣扎在英语的海浪声中
我独自站在
纽约康尼岛的沙滩上
不回家的理由虽然很多
但回家的理由更多
心理活动啊
在大雨中给我上课
亲人们几年前送行的叮嘱
已成为词典
被我时常查阅
那年中秋夜碰巧下雨
我把美国伞插进
纽约康尼岛的沙滩上
雨中的我们两个啊
说不清哪一个更加孤独
2010-8
水薄荷叙事诗(7首)
——历史哀歌
杨炼
我的历史场景之一
屈原,楚倾襄王十五年
一道水的明亮皱褶里叠印他和你的
脚步一道光检测着祖屋的老
像被判决终生奄奄一息的火塘
暮色也是件没有时态的作品
把他的高冠长剑兰蕙华章
玉佩之叮当埋进你枕着的泥岸
小时候意味着几千年?一排浪牵动
江心的大轮船汽笛声中等待之诗
早成相思之诗水浸浸的距离
忘了也在一只明月灯笼的吟咏下
记住祖屋旁的韵脚清自清浊自浊
相思自是一种交给毁灭攥紧的形式
哦大夫一间筑在水中的斗室
小自小大自大足够无尽徘徊
他和你都不会惊奇“南州之美莫如澧”
一条河也有它独一无二的体味儿
像美人辗转身边如一根薰衣的香草
断也是决绝的一个投水的姿势
令一段江面腰肢挺起一枚玉玦
又一枚玉玦追着水鸟掷入江风
多好闻啊一天天把你怀大的鱼腥
从一千条河中选出这一条炝炸
大夫的肺郢已破东门已芜
妃子已荡靛绿的涟漪该写的句子呢
落一场非湖非海锁入流向的大雪
女孩的身体鲜艳迎迓一首诗的冒犯
女孩默想踢过的浪多远了多老了
水声汩汩屋顶墙缝渗漏的黑
招认当苦苦相思像个虚构横渡不了
美人都不耐烦自己的美丽
五十二岁时我重读被你拣回的
二十九岁自恋像只萤火虫
睡着的火山怀着暗红的年号
——“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
——“它学会对自己无情”
过盛的时间清澈过滤河底不流的疑问
水之老筛掉大夫春夜的恼怒
再读我们的才华连自戕都不会
只能忍住霉烂椽子上你的乡音
滴进我的递增一只旋涡的聋哑
你的祖屋变卖给鹭鸶吊着兽性的脚
啄起白白的尸体我们连死亡都用尽了
何况相思玩过的浪滚动成远山
何况诀别的空书从不留下任何名字
哪怕叫澧水模拟无人的温柔
从一千个侧面教给耳朵干渴的诗意
我的历史场景之二:
巴勃罗·卡萨尔斯,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
纪念馆的小门隐在旅客咨询处后面
关掉节目单的五颜六色
一头老象突兀在房间里
灰暗多皱地摆动
一根老弦把灰暗多皱的鼻子探入
下一小节猛汲会痉挛的水
音乐他的胸腔把惊飞的时代
改编成徐徐叹出的哼声
玻璃橱柜中石膏的五指
还领奏着大海一副小圆花镜
还在摘下脸上悲苦的玫瑰窗
一只旧皮箱还在朝一切方向上路
除了故乡那个方向一山之隔
便是虚无一只冷血的音叉校对他
踅入租来的家就一点点融入
朋友们的亡灵一块老趼
打磨决定沉默的十八年
空白的早晨层层脱皮成一首组曲
街道等在雨中练习屏住呼吸
他的宁静无限缩小了独裁者
他的缺席把一张琴变得庞大
在一个有名有姓的回绝里
删去不值得聆听的
岁月般琐碎的
移开自己多余的名字
他的烟斗他的狗慢慢转过街角
都是深度节拍器他的老年
(一如所有老年)没有渺小的叙事
那双手令天空震动地闲着
知道死亡更近
耽溺在不演奏时更怕人的柔情里
知道纪念馆的幽暗渗出血丝
一声录音里响了半个世纪的咳嗽
咳出这首诗注册我的网站被祖国
绞杀的一刻噩耗
把我逐出听众的位置
大洋环流的教堂里一把木椅子
没搅碎沉默只铆定沉默
历史有个缓缓坐下去的重量
触弦的是重申不
在我诞生第八十二天
葡萄园的绿色乐谱叮咛一个婴儿
诗是什么储存了十八岁的无声后
大提琴地狱般的开口意味着什么
此外音乐呢
音乐在纪念馆的石板地上洒水
罩着我们的爱的荫凉心
追上听清惨痛的至少的幸福
我的历史场景之三
严文井,二零零五年七月二十日
(天堂的半途——)
我总是赶不上一场葬礼
甚至猫咪欢欢也比我快
一座正午暴晒的阳台也比我快
等着烫死的方便面已吃够了沙尘暴
围棋盘上的残局蚕食这七月
他在路上天堂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只是他的死给小屋唤来造访者
只是最后十年清冷反锁的
私酿的孤寂再也不可造访
匆忙的人生理解不了两根手指微微
抖动黑白棋子间历史倏然转折
他的沉思夹着自己的落点
而我诡谲地想象一块遗照上的玻璃
把凛冽的幽默都焐热了
十年前一串从窗口扔下来的钥匙
拧开悔恨不接住就好了
一条拖着脚挪向小饭馆的路
永远走不到
或许能刹住头脑中嗡嗡轰鸣的海啸
“最后一次!”
但他目光一闪
“没有开始哪儿来最后?”
天堂列车上缀满蜡制的猫眼
欢欢瞳孔中冷凝的荧火
像条蜡制轨道承运少年的云
某个湖北孩子的顽皮
切开故事中一块蜡的人格
影子返身割下难忍的生命
九十年他写一本书而拖欠交稿的
三个月像童声嘹亮的缺口
广场上盆栽的笑是编号的
背诵的节日袅袅舔向未来
某种人性的肺气肿
发育成半夜呛醒他的暴戾目的
某个想象力的渺小谎言
把别人的脸掀开一点借着误解
把公式推开天堂无限远
半途骄纵如老年的色情
直到什么都不发生的日子
比哪本书都说出更多
他额头的光辐射烧融那么多童年
最后一场核爆冗长的世纪
精练成一个下午
红庙北里女儿一星期来一次
拿报纸送食品铁窗框间偷渡阳光
欢欢的叫声菩萨般圆满
一本弃置到远远内心里的旧棋谱
弃置不配镌刻历史的国度
天空喘息小屋里继续飘落的灰
静悄悄混合了他的灰
托梦的湖北口音仍在攀升的半途
即将完成的视线在夷平楼群的半途
天堂有鸟鸣我赶不上葬礼
同样赶不上人生
我的历史场景之四
鱼玄机,唐懿宗八年
(一首和诗)
断头的故事绵延成欧洲的雨
断裂声打在雨伞上不像哀泣
倒像会漫步的醉满天纺着细丝
一条石子路铺进两场远走高飞
一杯酒浇向她的死和你的歌
两绺冲淡合唱的血色
为什么我猜她的枷衣准淋得精湿
一如你随风吹洒的淙淙响的句子
为什么我猜一颗硕大的水滴
裹住上千年你们的头巾兜紧药味
我的臂弯里一张最娇艳的脸
猛地挣出大海幽闭的房间
写她的死你是否分担那个死期
一次处决回旋成织锦的回文诗
青山如刃雪亮地掠过脖子
刽子手们跨时空的亲昵
扼住你们身上最细最纤弱之处
才华和多情自古犯了众怒
这就是罪毁掉一具具绝美的躯体
剥啊剥出无所谓男女的辞
和眼泪新年早上一阵孤独突袭
蓝天卸妆吧泻下杀伤力
她粘粘猩红的长发还绾在脑后
打滚像只掰开的石榴
咬着泥土让桃花片片对你耳语
不必怨也别怕爱只要一次
会心地对视香妃墓上沙尘亮丽
如镜倒映千年间幻化的姐妹
彼此的名字像散落风中的狂想
爱得久一点儿无论爱刺痛或一缕余香
小城瓦莱赛的雨生不逢时
我走像只生不逢地的低飞的燕子
穿过你们书写的鱼跳舞的鱼
好香破网而出的玄机
揪心的悲欢味儿穷尽
照片上继续灿烂下去的残忍
为什么我猜最解渴的仍是时间这池
浅浅的水?当死亡不是畏惧是事实
活过爱过写过断头仅标志
盛开我的脚步既向东又向西
追上双倍的不可能
笑意才钉进一双最忧郁的眼睛
她的或你的?唐朝是件缥缈的羽衣
所有凌波步都向一个熟识的身影折回
死一次碎玉打翻青羊宫的荷叶
生无数次我们不开灯的房间里
掌心疼得夺目血迹
深陷成刀尖下艳丽的纯诗
我的历史场景之五
修昔底德斯,当他徘徊在锡拉库札
海浪不骗人它的雅典口音
缠着死者坟上一枝枝断桨
溺爱的蓝继续划动
阳光锈住了眼眶的无花果
空着那挡在回家路上的半岛
不存在我们来这里
只为尝尝自己肉里渗出的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