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血臀不要那么顽皮地用树枝去抽打水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场血腥的围剿或许是可以避免的。
那是一个平静的下午,猴群在一条名叫紫花箐的山沟里找到一大片野芭蕉树,正是春末夏初时节,蕉叶青翠欲滴,婆裟曼舞,枝丫间垂吊着一只只硕大的紫红花蕾。鲜嫩的芭蕉花是黑叶猴的传统美食,猴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在金腰带猴王率先进食后,众猴一拥而上,争相采撷。这片芭蕉林很大,绵延两三里,食物挺丰盛,每只黑叶猴都可以放开肚皮吃个痛快。太阳偏西时,所有黑叶猴都吃得肚儿溜圆,心满意足。金腰带猴王打着饱嗝,带领猴群前往臭水塘。
臭水塘是亚热带森林特有的景观,散落在喀斯特地貌特征的箐沟或洼地,水里含有丰富的盐分和天然矿物质,是许多动物经常光顾的地方。
这是黑叶猴群一项重要的日常活动。黑叶猴是生活在亚热带密林里的猴类,栖息于山巅,觅食于幽谷,活动量大,加上天气炎热,汗流得多,必须隔几天就到臭水塘饮盐碱水,以补充体内大量消耗的盐分。
臭水塘静悄悄,清澈的水面像块蓝玻璃,在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光斑。几只金凤蝶在水塘边的花丛中飞舞,在翠绿树林里画出一道道金色流韵。
猴们蹲在水塘边,用猴爪掬起水珠,用舌尖慢慢吮吸。
丹顶佛不敢挤到猴多的地方去,而是抱着血臀绕到水塘对面,钻进茂密的芦苇丛,也悄悄享用咸咸的盐碱水。避人耳目,尽量减少抛头露面,是消除危机的最佳策略。
饮水时,丹顶佛将血臀放在地上。
也许是水面上飞舞的金凤蝶吸引了血臀的视线,也许是想做点别出心裁的游戏,血臀趁丹顶佛埋头饮水之际,淘气地从丹顶佛身边溜走了,钻出芦苇丛,来到无遮无拦的水塘边,捡起一根树枝,便去追打贴着水面飞舞的一只金凤蝶。它当然打不到金凤蝶,树枝抽打在水面上,蓝玻璃似的水面破碎了,噼噼啪啪,溅起一片片晶莹的水花。在静谧的森林里,水花四溅的声音格外刺耳,传得很远很远。
一瞬间,丹顶佛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紧张得几乎要晕倒。它胆战心惊地透过芦苇缝隙望去,水塘对面,一块蘑菇状大卵石上,金腰带猴王被树枝抽打水面的声音所吸引,正瞪大眼睛观察是怎么回事。那壁厢,血臀仍高扬着树枝又要朝水面抽打。丹顶佛惊醒了,飞蹿过去,一把夺走血臀手中的树枝,想把小家伙拽进茂密的芦苇丛里来。但已经迟了,金腰带猴王搜寻的眼光落到血臀身上,腰间那圈金色的猴毛恣张开来,腰围突然间扩大了一圈,努力表现出魁伟神勇来,然后站在蘑菇状大卵石上,起立,蹲下,又起立,又蹲下,嘴里发出威严低沉的啸叫。
附近一只大公猴,似乎接受了某种旨意,随即模仿金腰带猴王,在原地一上一下蹦跶。丹顶佛晓得,这是一种即将采取特别行动的准备仪式,是围攻的先兆,是杀戮的信号。又有两只大公猴也参与到这种奇特的仪式中来,上下蹦跶低沉啸叫,营造出一种恐怖氛围。
丹顶佛来不及多想,立刻抱起血臀,仓皇奔逃。
几只大公猴,跟随着金腰带猴王,沿着水塘边缘不规则的曲线,兵分两路朝丹顶佛包抄过来。
丹顶佛在灌木丛左绕右转,向莽莽林海逃窜。金腰带猴王似乎特别擅长追捕逃犯,眼睛看得清,耳朵听得明,鼻子嗅得灵,无论丹顶佛怎么改变方向,也无法甩脱可怕的追逐者。追捕者与逃亡者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不一会儿,大公猴们便把丹顶佛堵在箐沟深处一个名叫蝴蝶泉的地方。这是一条绝路,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峰,唯一的出路已经给大公猴们封锁。黑叶猴是岩栖动物,习惯在悬崖峭壁攀爬,丹顶佛是能够抱着血臀爬上山峰去的。问题是,在光秃秃的没有草木遮蔽的绝壁上,追捕者很容易发现目标。再者,它负重攀登,速度肯定比那些空手追赶的大公猴们慢得多,逃不到山顶就会被擒捉住的。怎么办,如何脱身?它觉得自己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就在这时,蝴蝶泉边一座驼峰状磐石背后,闪出个猴影来,轻轻朝丹顶佛叫了一声。丹顶佛先是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杀气腾腾的大公猴赶到它前面进行拦截了,但仔细一看,原来是雌猴药妞,惊骇的心这才平稳下来。药妞伸出一只前爪,做出一个迎候的姿态来。丹顶佛急中生智,脑子一激灵,突然想出一条金蝉脱壳之计来。把宝贝血臀交由药妞看护,躲藏在驼峰状磐石后面,它把追赶的大公猴们引到山顶上去,血臀不就能安全地脱险了吗?这个办法与上次将血臀藏进鸟巢的办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又比上次更稳妥更安全更有把握成功,值得一试!
没有时间容丹顶佛多想,它立刻就将血臀塞进药妞怀里,不用交代也不用叮咛,药妞心领神会,抱起血臀倏地躲进驼峰状磐石背后去了。
此时此刻要救血臀,雌猴药妞是最佳人选,对此丹顶佛深信不疑。药妞的儿子就是被这些凶悍的大公猴们撕碎吞食的,药妞就是因为爱子惨遭不幸而陷入猴不猴鬼不鬼的悲惨境地的,药妞是黑叶猴社会残害外族雄性幼猴这条残暴法律的受害者和牺牲品。毫无疑问,药妞苦大仇深,切齿痛恨这些飞扬跋扈没心没肝的大公猴,斗争的意志当然会十分坚决。丹顶佛坚信,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药妞都会义不容辞地与大公猴们抗争到底,不惜用鲜血和生命来保护血臀的。
丹顶佛仍装出怀抱幼猴的模样,吃力地在悬崖上攀登。为了迷惑那些大公猴,它在一丛灌木里捣鼓了一下,好像是在密匝匝的枝叶间藏起了一个秘密,路过一条岩缝,又伸出猴爪在里头掏挖了几下,似乎是在岩缝里玩了个什么名堂。它是要吸引大公猴们的注意力,尽量延长捉迷藏的过程,让药妞有充分的时间带着血臀逃出大公猴们的视线,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金腰带猴王和几只大公猴果然上当,经过药妞藏身的那座驼峰状磐石时,丝毫没有引起怀疑,也没有停顿和逗留,与那座驼峰状磐石擦肩而过,急急忙忙盯着丹顶佛的背影追赶。当追到丹顶佛捣鼓过的灌木丛时,几只大公猴钻进去哗啦哗啦将灌木踩平了,费了很大劲,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当追到丹顶佛掏挖过的那条岩缝时,又有几只大公猴在岩缝里胡掏乱挖,累得满头大汗,仍然是捕风捉影。
丹顶佛暗暗高兴。哦,它已赢得了足够的时间,此时此刻,药妞肯定已经悄悄离开了驼峰状磐石,离开了蝴蝶泉,躲到一个大公猴们看不见影儿、听不到声音也闻不到气味的山旮旯里去了。
陡峭的山坡上,大公猴们展开了一场注定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围追堵截。
丹顶佛轻松地在陡坡上跳跃攀爬。血臀脱险了,它所有的担心烟消云散。它也晓得,最终它会被金腰带猴王所率领的大公猴们抓住,发现血臀已从它怀里不翼而飞,肯定会气得暴跳如雷,把它毒打一顿。只要血臀平安无事,它愿意受任何皮肉之苦。
突然,蝴蝶泉畔传来一声嘶哑的猴啸,声音颤颤抖抖,透出几分凄惨几分恐怖。金腰带猴王停止追撵,扭头张望。其他几只大公猴也驻足回身观看。丹顶佛好生奇怪,也停了下来,朝猴啸方向望去。它看到了这辈子最让它难以置信的事:
雌猴药妞两只前爪托举着血臀,站立在那座驼峰状磐石顶上!
不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丹顶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自己太紧张了,产生了幻听幻视幻觉。它想,药妞是与它同样遭遇的难友,同仇敌忾,也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没有任何理由要出卖它的。再说了,药妞将全部的母爱都转移到血臀身上,不是生母胜似生母,怎么会舍得将血臀暴露在杀气腾腾的大公猴们面前呢?肯定是自己看花眼了。也有可能自己正在做梦。
可是,可是……为什么金腰带猴王和大公猴们脸上都露出意外的惊喜呢?它使劲扯自己头顶那片丹红色冠毛,确确实实有痛的感觉。它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生活中。呦呕——药妞继续发出凄惨的啸叫,并晃动擎举在头顶的血臀。药妞的脸皱得像枚苦瓜,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仿佛是在忍痛割爱奉献祭品。血臀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小的心灵感受到危险,四只细嫩的猴爪在空中惊恐不安地舞动,发出细弱的求救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壁厢,金腰带猴王喜出望外地怪啸一声,率领几只大公猴转身朝那座驼峰状磐石扑去。
丹顶佛只觉得两眼发黑,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浑身虚软得连站也站不稳了。它也想扑向驼峰状磐石去救血臀,可才走了两步,便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它离开驼峰状磐石的距离,比起金腰带猴王它们离开驼峰状磐石的距离来,要远出一大截,它就是插上翅膀也无法赶在这些大公猴前面到达驼峰状磐石。退一万步说,就算它能抢先到达驼峰状磐石,也于事无补的。它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根本无法与大公猴们匹敌,它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法阻止大公猴们集体行凶。
它束手无策,它完全绝望了。
事情过去很久,它还是想不通,雌猴药妞为何在它引开那些大公猴后,不带着血臀趁机溜走,反而要爬上驼峰状磐石举起血臀招引大公猴们前去杀戮?它想得脑袋都要炸了,还是想不出药妞出卖它的理由。
在云雾猴群,所有带崽的母猴,都讨厌药妞,都把它视为会带来灾祸的扫帚星,唯独它丹顶佛肯将自己的心肝宝贝让药妞亲吻拥抱。它一直以为,药妞对它感恩戴德,关键时刻会竭尽全力来帮它的。没想到,付出去的是慈悲和同情,换来的却是落井下石的陷害。它太愚蠢了,把药妞视为同盟者,没想到对方原来是卑鄙的帮凶。看来是它错了,药妞确实是个会带来灾祸的扫帚星。不是每个可怜者都值得同情的,往往是,可怜之猴自有它的可恶之处,可惜它觉悟得太晚了。
横想竖想七想八想深想浅想,它仍想不出药妞为啥要把血臀交给这些疯狂的大公猴。或许,雌猴药妞因极度紧张而心理崩溃了,出现突发性的精神失常。不不,这不可能,当时杀气腾腾的大公猴们已经从驼峰状磐石边走过去了,危险渐渐远行,绷紧的神经理应松弛了。或许,雌猴药妞觉得这是献媚邀宠的好机会,把血臀交给大公猴们处置,自己就能改变谁也瞧不起的悲惨境遇。不不,这也不太可能,药妞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事实上,出卖朋友的卑劣行径,会使其受到更无情的唾弃,落到更悲惨的境地。
或许只有一种解释勉强可以成立,那就是药妞想制造另一个苦命猴,药妞的毛毛被大公猴们撕碎吞吃了,整个云雾猴群就它承受如此悲惨的命运,它觉得很不公平。它想让苦难有个伴,将痛苦拆成两半,我分担一半,你也分担一半,看到别的雌猴遭受同样的丧子之痛,苦楚不再寂寞,灾难不再孤独,自己蓄满心头的痛就能得到有效的分流和缓解。
贫穷会产生怨恨,悲苦会催生邪恶,这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