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丹顶佛与雌猴药妞建立友情,开始时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纯粹出于一种同情。
那天下午,丹顶佛躲在紫荆丛里给血臀喂奶。血臀吃饱后,吵着要下地玩耍,丹顶佛探头朝溶洞张望,金腰带猴王和几只凶悍的大公猴散落在洞口的岩石上,正在打瞌睡,没有什么危险迹象,它便让血臀下到地上去。血臀在灌木丛蹒跚学步,笨拙地扑捉一只贴着草地飞行的红蜻蜓。虽然金腰带猴王在几百米开外的溶洞口打瞌睡,但丹顶佛仍不敢掉以轻心,跟在血臀身后,耳听四方眼观八面,以防不测。突然,它发现前面一丛斑茅草里,抖抖索索伸出一只黑色猴爪来,抚摸血臀的脑袋。丹顶佛大惊失色,立即蹿跳过去,将自己的身体挡在血臀和那只来历不明的猴爪之间,然后刷地拨开斑茅草。草丛背后显出原形:原来是躲着一只名叫药妞的雌猴!
药妞牙口十岁,属于中年雌猴。这是一只苦命的雌猴,半年前自己所在的猴群因瘟疫而解体,它带着一只刚出生仅两个月的名叫毛毛的幼崽投靠云雾猴群。不幸的是,毛毛是只小雄猴,命运便由此滑向了苦难的深渊。在一个凄风苦雨的黄昏,在罗梭江边一块莲花状矶石上,金腰带猴王带着几只凶悍的大公猴,强行从药妞怀里抢走正在吃奶的毛毛,不顾药妞的苦苦哀啸,残忍地将毛毛撕碎吞食。药妞守在毛毛遗骸前,不吃不喝,悲泣了三天三夜。
这以后,药妞变得怪怪的,只要见到别的幼猴,就想伸手去抱。而那些幸福妈妈,大约是出于忌讳,嫌药妞不吉利,大都拒绝让药妞来抱自己的小宝贝。明的不行,药妞就来暗的,躲在树丛或岩石背后,趁带崽的母猴疏忽之际,突然蹿出来抱住幼猴亲吻。幼猴喊爹哭娘,母猴怒火冲天,追着药妞厮打,闹得乌烟瘴气。几次三番后,药妞成了云雾猴群最不受欢迎的猴,走到哪里都会遭到呵斥和驱赶,就像是会带来灾难的瘟神一样。但药妞恶习难改,仍不断骚扰幼猴,引发动乱,其结果是它三天两头被别的母猴打得鼻青脸肿。
命运在药妞身上烙下了罪孽的印记。
当丹顶佛拨开斑茅草的一瞬间,药妞呀地发出一声惊骇的啸叫,两只前爪抱住脑袋,身体蜷缩成球形,做出一副准备挨打的姿态来。
要是换了别的带崽的母猴,会不由分说扑上去,拳打脚踢将药妞赶走的。这是一只晦气缠身的雌猴,遭到驱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丹顶佛拨开斑茅草看见药妞的第一个反应,也想使用暴力将对方撵走。撇开药妞悲惨的身世不说,光看形象就大有问题。药妞头顶那束冠毛瘪塌塌地倒伏在后脑勺,浑身皮毛灰扑扑毫无光泽,眉毛倒挂在额际,眼睛布满眵目糊,永远是一副含悲蒙冤的苦相。与这样的倒霉猴交往,当然是一件很忌讳的事,生怕沾染了晦气。
可丹顶佛刚要动粗,又及时将爪子缩了回来。一种同命相连、同病相怜的情感在心底滋生。它与它的命运是完全相同的,它的今天极有可能就是它的明天。要是它疏于防范或稍有不慎,宝贝血臀也会被残暴的大公猴们撕碎吞食,它也会万念俱灰整日以泪洗面,陷入与药妞同样悲惨的境地。同是天涯沦落猴,相逢何必曾相识。它有什么资格去嫌弃药妞?它又怎么能忍心去驱赶药妞?
药妞之所以在云雾猴群像过街老鼠一样到处遭到呵斥和驱逐,主要是因为它偷偷摸摸去搂抱别的母猴所生的幼崽。在其他猴看来,这是一种怪僻,是一种变态,是一种不怀好意的染指,是一种居心叵测的觊觎。但丹顶佛却觉得药妞的行为是可以理解并值得同情的。一个好端端的母亲,爱子突然夭折,而且是被活活撕碎吞吃掉,当然会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当然会有刻骨铭心的思念,当然会恍恍惚惚做出一些不合常规的举动,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药妞的小宝贝死了,但药妞的母爱并没有终止,想要把这深情的母爱转移和寄托到别的幼崽身上,也是符合情理的啊。想到这一点,丹顶佛的心软了,它不再横眉竖眼,而是变得和颜悦色。惺惺惜惺惺嘛。
哦,你别像贼似的偷偷摸摸,你若实在想抱抱我的血臀,那就光明正大地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向我请求,我或许能满足你的愿望!
药妞忐忑不安地从斑茅草背后走出来,还是一副随时准备挨揍随时准备逃窜的可怜相,却克制不住内心的极度向往,伸出颤抖的双臂,来抱血臀。丹顶佛把脸转到一边去,假装没有看见,其实是一种默许。唉,它和它是一根藤上结的两枚苦瓜,苦不帮苦谁帮苦,能帮就帮一把吧,就算是行善积德。
传来欷歔声。传来血臀的呼叫声。丹顶佛扭头看去,药妞把血臀搂在怀里,激动得浑身觳觫,在血臀身上狂亲乱吻,鼻涕口水涂得到处都是。或许是因为陌生而害怕,或许是搂抱得太紧怪难受的,或许是鼻涕口水涂在身上不舒服,血臀踢蹬挣扎呜呜叫唤。
你发疯啦,你会把我的宝贝勒死的,松松你的胳膊,让我的血臀喘口气;你应该学会温柔,你再这般粗鲁,你永远也别想再抱我的血臀了!
丹顶佛不得不出面干预,把血臀从药妞的怀里夺了过来。
药妞匍匐在地,一步一揖爬了过来,抱住丹顶佛的脚,舔吻脚掌和脚背。脚掌在地上踩踏,又在树上攀登,沾满泥灰树浆,脏兮兮的,有点恶心呢。但药妞却不嫌脏,热烈而狂野地亲吻,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表达感激之情。丹顶佛真有点感动了,重新将血臀递给药妞。
安慰一颗破碎的心,也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情。
这以后,药妞便像影子似的追随丹顶佛,一有机会便来搂抱血臀。这个苦命的雌猴,似乎把全部的母爱都转移到了血臀身上,悉心替小家伙整饰皮毛,清理身上的扁虱和跳蚤。血臀已有半岁龄了,除了吃奶,已开始学吃嫩叶和昆虫。药妞只要找到鲜美可口的食物,如一簇嫩叶或两只蚂蚱,便会兴高采烈地跑来找血臀,自己舍不得吃,非要塞给血臀吃不可。
在严寒中苦熬的生命,稍稍给一点温暖,便会一辈子铭记在心;在沙漠中的长途跋涉者,随便给几滴清水,便会感恩戴德永志不忘。丹顶佛相信,药妞已经把血臀当做它自己的孩子了。
情感替代,爱心转移,忘却痛苦,重新生活,这也是很正常的啊。
有时候,看着药妞全神贯注地爱抚血臀,看着血臀亲密无间地与药妞玩耍嬉闹,丹顶佛未免心里酸溜溜的,生出些许嫉妒。母爱也是自私的,说心里话,它不想让别的母猴来分享这甜蜜的母子情。可它克制住了排斥心理,容忍药妞第三者插足,挤进它和宝贝血臀的两人世界。它是这么想的,多一个帮手,自己的幼崽血臀多一份关爱,多一重保护,减少被大公猴们伤害的风险。更重要的是,药妞是黑叶猴社会杀戮外族雄性幼崽这条残暴法律的受害者,理所当然会同情它和血臀的遭遇,是它的天然同盟者,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一旦发生大公猴们抢夺血臀的事,一定会与它同心同德同仇敌忾对付居心叵测的大公猴们,对此它深信不疑。
可后来发生的事,却证明它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