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逐雪背,对于布隆迪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雪背是洛亚象群中一头十二岁的小雄象,不知是偷吃了灵芝还是遗传基因特别优秀,这家伙圆头圆脑,四肢粗壮如柱,小小年纪就与成年雄象长得一般高大,两支牙尖利细长,泛着冷凝的光;两只眼睛亮若寒星,桀骜不驯;皮毛若灰色瓷釉,十分刺目,背上还有一条白色斑纹,像披着一条雪带。布隆迪凭本能感觉到,雪背是它潜在的威胁,是它将来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强壮的雄性决不会甘居另一个雄性麾下,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经验告诉它,要保住自己的地位,要避免将来的麻烦与劫难,应当现在就把雪背驱逐出洛亚象群。
说干就干,方显出象酋的果敢与决断。
那天傍晚,当雪背淘气地从老母象贞贞鼻子里抢走一块野芋头,布隆迪便以此为理由,借题发挥,长鼻劈头盖脸地朝雪背抽去;雪背哀嚎着,东躲西闪;布隆迪不依不饶,穷追猛撵,非把雪背赶出洛亚象群的地界不可。雪背不知是天性倔犟,还是年纪太小害怕单独进密林,反正死活赖在象群里不肯逃亡。布隆迪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撅起牙,动真格的,嗖的一下,在雪背肚皮上犁开两条一尺多长的血槽。
雪背的母象茱茱眼睛里流出一串泪,走到布隆迪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雌象和小象们惊恐不安地骚动起来,象群笼罩在恐怖的阴影中。
布隆迪不为所动,按既定方针办,绕过跪在面前的茱茱,继续用牙尖和鼻花,用雷霆般的震怒,向雪背施加压力。
事情发生时,麦菲正在一条小箐沟里采食一篷鸡棕。开始,它以为布隆迪是在正常行使象酋的权力,教育调皮捣蛋的雪背;小家伙没大没小,敢抢贞贞鼻子里的食物,是该好好教训一下。可渐渐地,它发觉事情不对头:布隆迪出手越来越重,严厉得不近情理,这哪像是在教育后代,分明是在打冤家嘛。及至雪背的肚皮被犁开血口,它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刻骨仇恨,谁会下这样的毒手呢?瞧,茱茱哭泣着跪下来求情了,老母象贞贞卷着那块被抢走后又捡回来的野芋头,到布隆迪面前,噼啪噼啪使劲扇动两只蒲葵似的大耳朵,用明晰的身体语言告诉布隆迪,希望能宽宥雪背的过错,可布隆迪就像没看见似的,仍疯狂地向雪背进攻。
让麦菲感到困惑的是,布隆迪和雪背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布隆迪是长辈,雪背是晚辈,不可能有历史旧账;布隆迪是象酋,雪背是臣民,地位相差一大截,平时也不见有什么摩擦;雪背虽然有点淘气,有时会欺负年龄比它小的幼象,但从未敢冒犯布隆迪的尊严与威势……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布隆迪不顾雌象们的哀求与劝阻,不惜损害自己象酋的威望,对雪背大动干戈呢?它探究的眼光在布隆迪身上全方位地扫描。
这家伙龇牙咧嘴,满脸嫉恨;目光阴沉,凶相毕露;步步紧逼,早有预谋。突然,麦菲脑子里映现出非洲狮群残酷的清窝情景。
占据着王位的雄狮嫉妒心很强,看到自己群内的小雄狮逐渐长大,心里就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哪头小雄狮发育良好,心智健全,长得出类拔萃,便会妒忌得牙龈流酸水;王位上的雄狮永远害怕后来居上,害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心态导致了狮文化的一大景观——清窝行为。
麦菲在非洲广袤的稀树草原多次看到狮群的清窝,利欲熏心的雄狮完全变了态,不顾种群亲情,像咬羔羊似的咬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小雄狮;无辜的小雄狮根本不明白狮王为何翻脸,它们嗷嗷求饶,有的甚至在张着血盆大口的狮王面前翻滚戏耍,去捋狮王的鬣毛,试图用幼狮的天真可爱重新博取狮王的欢心;狮王不为所动,毫无恻隐之心,穷凶极恶地扑咬小雄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惨遭清窝的小雄狮要么被当场咬死,要么被咬得遍体鳞伤后逃离家园。本来这些小雄狮都目光清澈无邪,心灵单纯透明,经过清窝磨难后,就像在染缸里泡过似的,永远变了颜色,目光阴狠歹毒,心灵扭曲变形,精神永远残疾,不再相信世界还有光明美好的一面,顽固地认为狮与狮的关系就是你想算计我,我想吃掉你的关系,它们只为一个目的活着,积蓄力量以期复仇!它们一旦得逞,又会像老一辈狮王一样,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身边一天天长大的小雄狮……一代一代地传播着仇与恨,循环轮回,永无休止。
布隆迪此刻的眼光与神态,酷似清窝时的狮王,简直是一脉相承,惟妙惟肖。再看雪背,强健的身躯,发达的象牙,光彩夺目。
麦菲心里豁然亮堂,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事其实就是狮群清窝的翻版。它停止采食鸡棕,走出小箐沟,向已乱成一团的象群跑去。它是非洲雌象,不习惯不赞成也不能容忍这种把最优秀的小雄象排挤出群体的做法。它觉得这是一种自毁种群的愚蠢。在萨梅象群,优秀的小雄象不仅不会受到排挤,还会受到特别的青睐和爱护;这是种群兴旺发达的标志嘛。麦菲生性耿直,还在萨梅象群时,每每看到狮群发生清窝,同它完全没有关系,它也要多管闲事,朝飞扬跋扈的狮王抗议似的吼几嗓子。
再说布隆迪,毫不理会向它求情的茱茱和贞贞,一意孤行,向雪背猛烈攻击。雪背已多处负伤,吓得魂飞魄散,只消再加重些白色恐怖的氛围,定能大功告成,拔去这眼中钉肉中刺。
做这种事布隆迪并不觉得良心上有什么不安,它是在印度象群的文化熏陶下长大的;印度象群的历代象酋都这么干,已成为一种积淀在基因里的传统,很正常。妒贤嫉能,是种本能。想当初自己在十二三岁时,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老象酋驱逐出去的。
雪背的眼睛里已流露出绝望的表情,惊慌失措地朝山垭口逃窜;出了山垭口,就是荒凉的古河道,就不属于洛亚象群的地界了。布隆迪暗暗高兴,准备来个最后冲刺,将雪背后胯捅两个血窟窿,留下永久的纪念,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心惊胆战不寒而栗,这辈子再也不敢跨进洛亚象群的地界来。它紧跑几步,贴到雪背的身后,撅着牙刚要猛烈撞击上去,突然,它自己的胯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顶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旋舞了半圈,牙尖刺了个空。
它震惊地扭头望去,是麦菲!
两只前蹄已跨出山垭的雪背趁机绕到麦菲背后,把麦菲当保护伞。
布隆迪平举起长鼻,鼻尖抵住麦菲的眉心,威严地吼了一声,喝令麦菲闪开。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吃你的鸡棕去吧。
麦菲执拗地伫立着,纹丝不动。
——你怎么可以恣意妄为,迫害无辜呢?
——雌象鼻子长见识短,你懂什么。
——雪背这小家伙究竟犯了啥子罪,你要往死里整它?
——罪?嘻嘻,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里,出类拔萃就是罪。
——我不想跟你玩油滑,我觉得你这样做实在是毫无道理。
——我也不想跟你玩深沉,实话对你说吧,雪背的生命力如蒸腾的云霞,对于我来说迟早都是个祸害;我现在不把它赶走,要不了几年,它就会反过来把我给赶走。与其将来它把我赶走,不如现在我把它赶走。
——你这纯属子虚乌有的推测,退一万步说,就算雪背将来有篡位的野心,到时候光明正大地跟它来一场卫冕决战,为时也不晚嘛。
——把一个对手养强大了再竞争,这不是在跟自己开国际玩笑吗?
——不管怎么说,雪背还是头未成年的小象,我不允许你这样残酷地对待它。
——好了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生存竞争本来就是很残酷的;你要真不忍心看,就闭起眼装瞌睡;闪开吧,完事后,我请你吃甜笋;从深土中掘出的鲜甜笋,清凉爽口,沁“象”心脾,味道好极了。
——你就放过雪背吧,我请你沐沙浴;箐底河沟里的细沙,湿润滑腻,清热消暑,去火驱邪,感觉好极了。
——你到底让不让开?我可是要急眼了!
——有我在,你休想把雪背怎么样。
要是换了头雌象,胆敢如此庇护雪背,布隆迪决轻饶不了它;但对麦菲,它不能不有所顾虑;麦菲救过它的命,它不好意思为这件事同麦菲翻脸;再说,动起武来,它也未必是麦菲的对手;麦菲三尺长的宝牙平平撅起,牙尖闪着寒光。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布隆迪犹豫不决的时侯,老母象贞贞和茱茱都跑到麦菲身边来了,三头雌象一字儿排开,结成了神圣同盟。布隆迪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自己要是继续蛮干,说不定立刻就会发生政变。可现在它要是打退堂鼓,众目睽睽下,它象酋的脸往哪儿搁呀?进进不得,退退不得,愁煞格么儿象也。
也不能永远僵持下去。
突然,麦菲扭转脖颈,朝小箐沟对面的山梁急促地吼叫起来。布隆迪顺着麦菲的视线望去,原来是一群豺狗正路过山梁。来得正是时候,布隆迪狂吼一声,撒腿向豺狗追去;它是象酋,在领地内驱逐凶恶的食肉兽,责无旁贷。
象群的视线和注意力顷刻转移。
对于布隆迪来说,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