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如同风一般的乐声。
慕艾拉靠在城墙边静静地聆听着。也许是太习惯优越与安逸,佩利斯人喜好音乐在整个大陆中是出了名的。慕艾拉小的时候很喜欢跟着母亲去听宫廷乐队的演奏,她的母亲是佩利斯皇帝的第九位王妃,出身贫寒,却因为美貌出众而被选中。但是她的人生并不幸福,整日郁郁,在生下弗尔的第二年就因病去世了。在慕艾拉的心中关于母亲的记忆并不多,只是记得她不常笑。她喜欢一次又一次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像唱催眠曲一样叫着“慕艾拉,慕艾拉”,下面的话却不继续讲。
瑞萨皇室的城堡依山傍水,位于拉迪拓内城的正中央,能够将整个城市的风景尽收眼底,围绕在城堡四周的是佩利斯的富饶来源——七座佩堡炉,它们垄断着尼洛亚特大陆65%的能源。
佩利斯获得“大陆能源州”称号是在慕艾拉出生之前,可七座佩堡炉却是在慕艾拉懂事之后才建立起来的。不过这里之前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在意,好像它们从佩利斯这个国家诞生时就在那里,也只能在那里一样。但慕艾拉从小就对这围成一圈的佩堡炉充满了畏惧。她觉得它们就像是故事中讲的魔障一般预示着灾难与不祥。
……那么又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注视着这里的风景了呢?
慕艾拉想。
时间可以以年、月、日作为单位衡量,但是思念的分量要怎么计算呢?
慕艾拉记得离开佩利斯那天下着不重不轻的雪。森严的庞大的城堡就像一只冷漠的怪物轻蔑地看着自己。她抓着身边人的手恳求回去抱来落下的玩具熊,得到冰冷的否定回答后她咬着嘴唇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浅浅的凹痕。
那是一场很凄凉的别离。除了领着弟弟的女仆以外,没有任何人为她送行。她曾经对作为质子交换的事情激烈抵抗过,无数次苦苦哀求她的父王不要让她离开佩利斯。结果醉气熏天的皇帝一脚踹在了慕艾拉的身上,她离开佩利斯的时候还带着肩膀上未愈的骨伤。老皇帝有十一名儿女,因为夭折的关系仅仅留下七名,而在几年之前有一位王子在打猎途中不幸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因此现在只有六人。慕艾拉与弗尔分别排行第七与十一,她与弟弟从不受宠。
在波庇特帝国度过的那段日子里,慕艾拉曾经无数次梦见过同一个场景:从洞开的城门中走来的看不清面容的人对自己说:“回去吧。”
慕艾拉觉得这个梦境非常可笑。因为她根本想不到有谁会来接她。
——根本没有那个人才对吧。
她暗暗自语道。
从来能救我的,不是只有自己才对吗?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是一种耻辱吗?
难道我不是就这样一直不倚靠任何人地活下来的吗?
慕艾拉像是陷入了回忆的漩涡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那么明明深知这个道理的自己,为什么在梦中却还是抱有期待呢?还是因为太软弱了吗?
“公主殿下,狄瓦诺先生到了。”
侍女的声音打断了慕艾拉的思路。
慕艾拉酝酿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过了头。
走进来的狄瓦诺单膝跪下,对着黑发的公主行了一个骑士礼:“请问公主今天有什么安排?”
慕艾拉用视线扫过狄瓦诺罕见的发色:“回到佩利斯这么久我还没有到处走走,不如今天你就陪我去街上看看吧。还是你有什么好推荐的地方吗?平时你们都喜欢去哪里找乐子呢?”
狄瓦诺有点不解地抬起头,想要确定慕艾拉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想再继续捉弄狄瓦诺的慕艾拉笑着把桌子上拆了火漆的邀请函递给他,苍金的骑士也不客气,倒出里面的信笺便看了起来。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笔迹,那个人曾经用这样的笔迹为他写过许多热情洋溢的诗。狄瓦诺微微挑了挑眉毛,却逃不过慕艾拉的眼睛:“看来你们俩的关系并不是空穴来风呢。”
狄瓦诺也不忙着马上肯定或者否定,只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第四公主罗西菲特殿下还真是一位温柔可亲的姐姐,信中对您刚回到佩利斯的生活关心备至。”
“是啊。关心到如果今天我拒绝她的邀请不登门拜访的话,那么目无尊长无视礼数的帽子就要被扣实了。”
狄瓦诺回想了一下:“昨天在萨兰殿下的舞会中倒是没有看到罗西菲特殿下的身影。”
慕艾拉看向狄瓦诺:“罗西菲特姐姐向来与萨兰哥哥水火不容,这次又怀疑萨兰哥哥是杀害父王的凶手,据说之前还在仲审所的官员面前指控过萨兰哥哥,这样的罗西菲特姐姐怎么可能会参与那种舞会?虽然这些不和也许仅仅是个假象,小的时候她联合萨兰哥哥可是没少欺负我。”以一副孩子般记仇口吻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慕艾拉从窗边走过来,今天她穿了一条拖地的黑色长裙,头发上只是随便别着一朵鲜艳的蔷薇,却依旧美得叫人移动不开视线。
“杀害?”狄瓦诺惊道,“老皇帝对外宣称可是急病。”
慕艾拉咯咯地笑了:“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傻?不,一定是在装傻吧,常年在皇帝身边供职的骑士长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生病?”
“请公主原谅,陛下‘生病’的时候职下正被派到赖斐执行任务,所以并不知情。”
慕艾拉眯起眼睛:“谁能证明?”
“您怀疑职下?”狄瓦诺反问。
“不,”慕艾拉眼波流动,“我相信您,我亲爱的骑士长。”
“那么公主殿下的意思是……”见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狄瓦诺扬了扬手中的信,“如果现在去拜访罗西菲特殿下,又会不会激怒萨兰殿下呢?”
“作为阔别祖国多年、终于得以从乡下归来的妹妹迫切地想要见见自己的姐姐,应该没有什么人敢来责怪我对于这种朴素亲情的表达吧?”慕艾拉闪着明亮的眸子冲狄瓦诺甜甜一笑。
不过苍金的骑士并不为所动,只是迎合地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公主决定就好。不过在职下看来波庇特帝国可不是什么乡下地方。”
“你去过那里?”慕艾拉不感兴趣地随口问了一句。
狄瓦诺恭敬地接过慕艾拉伸出来的手,迎着她提着裙裾走下屋内的石阶:“公主殿下忘记了吗,在效忠佩利斯皇室之前职下曾以雇佣兵的身份浪迹天涯。”
[2]
在佩利斯皇室里有个规定,内城是皇帝与王妃们居住的地方,所有成年王子公主的寝宫都要离开内城自立门户,只有将来继承王位的人才有资格入住内城的宫殿。但是由于慕艾拉离开佩利斯的时候还没有成年,回来的时候又赶上皇帝暴毙,所以才一直暂住在内城她母亲留下的寝宫中。
比慕艾拉年长七岁的罗西菲特是老皇帝最喜欢的公主,住在距离内城最近的一座别宫之中,砌在这座别宫墙外的石料都是上等的琥珀石,奢华程度在佩利斯国内人尽皆知。然而罗西菲特虽然是个注重享乐的女人,却也一直对政治保持着相当高的兴致。她经常邀请一些贵族前往自己的别宫做客,其中自然也包括依雷斐骑士团的那位苍金总长。
走在林间的石板路上,狄瓦诺与慕艾拉谁也不说话,只能听到衣料之间的摩擦声与细微的铠甲金属响。因为光照不充足的关系,冬天的林中更显得阴冷。与慕艾拉并排走着的狄瓦诺为了让对方跟得上自己的步子故意放慢了速度,这时慕艾拉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从头盔中探出的银发:“难道从没有人夸奖过你的发色很漂亮么?”
狄瓦诺稍微愣了愣:“职下不觉得身为一个男人被称赞漂亮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就像是染上阳光的银,非常好看呢。”慕艾拉优雅地笑着,“狄瓦诺,你的故乡在哪里?”
“西扎里奥。是个很偏僻的地方。”狄瓦诺回答,“想必公主殿下应该没听说过才对。”
“是个盛产朵历长明灯的地方,我在书上看到过。”像在进行最自然的聊天一般,慕艾拉漫不经心地将语气一转,“但是我听人说,其实你是从缪克威拉远赴重洋来到尼洛亚特的呢。”
缪克威拉是有别于尼洛亚特的另外一块大陆,连接两座大陆的是浩瀚的海洋。缪克威拉因为上空盘踞着一座千年浮游岛而著称,不同于尼洛亚特的划区分治,缪克威拉由唯一的皇室统治,并且其统治已经持续了500多年。
“哦是吗,其实职下倒是很向往只有一个信仰的世界,您知道职下的‘庇顿’就是先王派人在缪克威拉打造的。”狄瓦诺的语气淡薄得仿佛是在谈及别人的事情,“不过说来丢脸,职下天生严重晕船,故此还不曾离开过尼洛亚特的土地。”
“哦?晕船?那可怎么办?我还想带着你出海呢。”慕艾拉看起来有点夸张地在伤脑筋。
但是在逢场作戏上狄瓦诺自然也不会输给眼前的少女:“如果是公主您的命令,职下赴汤蹈火自当甘之如饴。”
“不是命令,是邀请。”慕艾拉眨眨眼睛,“这个话题暂时到此为止,看来罗西菲特姐姐派人来接我们了。”
[3]
在慕艾拉出席萨兰昨天的舞会之前,跟萨兰一样,罗西菲特根本不曾想到站在慕艾拉身边的人会是狄瓦诺。她一直以为依雷斐骑士团在老皇帝死去之后会作为中立势力按兵不动到新王登基,毕竟作为骑士团效忠的应该是整个王室而不该是特定的什么人。
罗西菲特所知道的狄瓦诺,是一个集狡猾冷酷与微妙忠诚感于一身的男人。虽然罗西菲特曾经无数次暗示过自己可以给予他更多的东西,但是与那些想要借着她的地位向上爬的男人不同,狄瓦诺要么装作听不懂,要么干脆不当回事。他一直给罗西菲特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对权力财富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老皇帝在世的时候曾经赏给他个人无数财宝,他从来都是表面千恩万谢,背地里却任由骑士团里的人随意瓜分。
罗西菲特去过一次依雷斐骑士团的总部。结果那次一进门就发现狄瓦诺正在用战斧劈开一块价值连城的稀世玉石,迎着她惊讶的目光,站在英俊骑士长旁边的特舶尔不好意思地抓着头替狄瓦诺解释道:“大家没有骰子了,总长大人说这块石头的大小应该正合适。”
狄瓦诺没有自己的寓所,虽然想要拉拢他的人不计其数,别说一座寓所,就是一座城堡都可以轻易赠送给他。罗西菲特也不止一次地邀请他搬进自己的别宫,成为她最尊贵的客人。但是狄瓦诺以骑士团事务繁重不便离开为由统统拒绝了。他就住在依雷斐骑士团本部的一间小小客房里,里面除了一床被子、一个衣柜与一副桌椅以外别无他物,甚至连个像样的书架都没有,平时看的书就那么简单地堆在墙角里,整个房间简陋得近乎寒酸。
那么就是这样一个很难找到突破口征服的男人,慕艾拉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狄瓦诺臣服在她的长裙之下呢?
罗西菲特想不通。女人特有的嫉妒更是让她发狂。
慕艾拉看到罗西菲特的时候像个小姑娘一样伸开双臂等着姐姐抱住她,罗西菲特只好笑着抱了抱自己的妹妹:“这么多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你更漂亮了慕艾拉。”
“姐姐才是。”慕艾拉看起来有点害羞,跟着罗西菲特一起坐了下来,“昨天晚上没有看到姐姐,萨兰哥哥说您身体不舒服,我非常担心,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跟狄瓦诺先生一起过来了,现在好点了吗?”
“只是心口痛的老毛病而已,让你担心了。”罗西菲特一手托着自己面色健康而红润的脸,一手轻轻地摆弄着红茶杯,“慕艾拉,姐姐这次叫你来其实还有点事情想要问。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回答呢?”
“罗西姐姐太见外了,还是说我阔别故国的这十一年里,您已经不把我当妹妹了吗?”
狄瓦诺在心里轻轻地赞叹了一下。这个美得不太真实的少女,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才能历练到如此地步?如果不是历练而是天生如此,那么她又是怎样的恶魔再生呢?
他静静地站在慕艾拉的背后,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听着两个姐妹的对话。
“不久前父王暴毙,如今佩利斯一日无王就会持续混乱下去,但是父王死前并没有确立储君,也就说我们兄弟姐妹几人皆有继承权。”罗西菲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发现慕艾拉在认真地看着自己,于是又开始继续讲,“但在确立新王之前,摄政权都在费吉德教皇手中,而且历代君王的登基只有教会才有权加冕……这些事情狄瓦诺先生应该也很了解吧?”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行了个礼:“依雷斐骑士团并不隶属于佩利斯的教会。”
“哦请不要忙着澄清狄瓦诺总长,”罗西菲特轻笑道,“我知道你们尊敬我们更甚于神。但是如今依雷斐骑士团的控制权却好像不在你手中吧?”
“职下目前担当慕艾拉公主的私人骑士,暂不掌管依雷斐骑士团的事情。”
“你最后一次见到费吉德教皇是在什么时候?”罗西菲特突然问。
“在先王去世之前的一次宴会上吧。”狄瓦诺若有所思,“当时先王为要去甘克斯执行任务的职下饯别,教皇大人也来了,不过由于时间紧张,席间只匆匆谈了一会儿而已。恕职下冒昧,请问这有什么问题吗,罗西菲特殿下?”
“慕艾拉,你呢?”罗西菲特并不回答,而是又转向了慕艾拉。
“我并没有见过这位德高望重的教皇大人。”慕艾拉啜了一口红茶后回答,“如果他是在我离开佩利斯之后成为教皇的。”
罗西菲特像是故意要看两人的反应一样,顿了顿之后充满戏剧性地张口说道:“他在三天前失踪了。”
“失踪?”慕艾拉转向狄瓦诺,神态天真,“教皇失踪的话会对佩利斯王室有什么影响呢?”
“回公主,根据佩利斯的律法规定,王位继承权唯有先王与教会才能决定,所以如今教皇下落不明有点棘手。”从容的骑士长与他的公主一唱一和。
“那么罗西菲特姐姐今次找我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事情吗?”慕艾拉问道,“不是有话要问吗?”
罗西菲特点点头:“没错,我要问你的是,教皇是不是被你绑走了?”
[4]
“……姐姐在开什么玩笑?”慕艾拉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怒气,“我才刚刚回到佩利斯不到数日,周围的人还都认不全又怎么可能做绑架教皇这样可怕的事情?如果被哥哥姐姐这么怀疑,我又是为了什么从波庇特回到佩利斯呢?我还是继续去做一个舒服的人质算了!”说着慕艾拉站起身作势要走。
见状罗西菲特转而露出了一副亲切的笑脸:“慕艾拉不要生姐姐的气,姐姐是急昏头了才这样口不择言,你也知道,佩利斯身为能源州,觊觎我们资源的敌人不计其数,佩利斯一个不小心就会陷入战乱之中,如今王室动荡,为了不将人民陷于水火,我们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不是吗?”
听了罗西菲特的话,慕艾拉的表情舒缓了一些:“还是姐姐深思熟虑,是我的反应太激烈了,不过说到绑架教皇……”
狄瓦诺预感慕艾拉下一句一定会将话题转向另外一方——“说到绑架教皇大人,难道萨兰哥哥就没有嫌疑吗?可是有许多人传言是他杀害了父王呢!”
干得真漂亮啊。狄瓦诺在心里给慕艾拉的表现打了个高分。
罗西菲特点点头:“嗯我也这么想。不过在没有证据之前什么都不能确定。说到这个,路莉娜德听说你来了一直吵着要见你,不过她一直卧床养病恐怕很难出来……”
“罗西菲特姐姐太见外了,路莉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啊,我这次来就是为见你们两人的,我离开的时候她才这么高……”慕艾拉用手比着,“真是让人怀念,我现在就去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