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群猎到中型和大型食草兽后,便会以倒毙的猎物为中心,蜂拥而上围成一团。看起来你挤我、我搡你似乎乱成一锅粥,其实透过混乱的表象,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里头是极讲究秩序的。豺王和优秀大公豺总是站在猎物的胸腔位置,方便嚼食糯滑的内脏;一般的公豺散在猎物的颈项和臀部位置,啃咬较次等的肉;假如还有剩余的位置,年轻的母豺才能挨上前去;老豺和半大的幼豺只能在猎物周围团团转,或者觑个空隙钻进去乱啃两口,或者在其他豺撅起的两胯间捡食一些从豺牙间遗落的骨渣肉屑。
对任何有群体意识的动物来说都是一样的,啄食秩序就是阶级秩序。
刚刚断奶的幼豺是无法在这种以力量为基础等级森严的争食中得到足够的肉食的,只有依赖父母的帮助。出于一种生存的需要,豺都有较为固定的配偶,尤其在育儿期,配偶关系还挺牢固。在争食过程中,母豺和自己的配偶合力从猎物身上撕下一大块血淋淋的带骨肉下来,双方各衔一端,离开群体,跑回埃蒂斯山谷的骷髅岩,让自己的宝贝享用。
一般说来,幼豺要满半岁后,才会跟在豺群后头去狩猎,才会学着挤进密集的食圈去争抢。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母豺仍要多抢一份食物,分给自己的幼豺,以弥补不足。这种供食关系要维持到幼豺满周岁后,才逐渐停止。
白眉儿是个孤儿,没有谁给它供食。要活命,只有自己去争抢。它才一月龄,年幼力弱,比力气自然是不行的,只有找窍门钻空子。它个头小,只要两匹并肩进食的大公豺之间裂开一条缝隙,就能钻进去。找不到缝隙,它就从成年豺两胯之间钻进去。它是豁出命来也要挤进食圈的。
进了食圈,它没立足之地,就干脆跳到猎物身上,或钻进猎物胸腔,扒住内脏拼命嚼咬。这很容易把食物弄脏,也触犯了啄食秩序,毫无疑问会受到暴力惩罚。被它妨碍了进食动作的大公豺有的用凌厉的爪子撕它,有的在它身上乱咬。它忍着痛,闷着头照吃不误。皮肉受点苦,总比饿死强。有时实在被撕狠了咬重了,它就边吃边逃。逃到东端,东端的大公豺就会扬起爪子对它又踢又抓;逃到西端,西端的母豺便会对它亮出带血的豺牙。它无处可逃了,就从猎物身上跳到大公豺头上,又把大公豺的头当跳板,跃到母豺背上,逃出食圈去。有一次,它晕头转向,竟然把豺王夏索尔的脑壳也当做跳板练了一回,把豺王的鼻子也差点气歪了。
夜晚,它就扒几片树叶堆在石头底下,算是窝,钻进去睡觉。遇到风雪之夜,实在冷得受不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别的豺窝里钻,当然,十有八九会被粗暴地踢出来。
没有哪只豺会喜欢这种小强盗加小叫花子的角色。它脊背上布满了豺爪抓出的长条形伤痕和豺牙噬咬的锯齿形疮疤。跑到哪儿,都是厌弃和憎恶的目光。
生活是一泓苦水,白眉儿慢慢在苦水中泡大了。
日子虽然过得苦,白眉儿却长得高大健壮,一岁半龄还不到,体格就和成年大公豺不相上下。同龄幼豺站在它面前,活像矮人国出来的侏儒。这跟先天后天都有点关系。白眉儿的父系血统来自比豺要高出整整一个肩胛的优秀猎狗洛戛,种性很好,又具有杂交优势。从后天说,它满一个月就跟着豺群风里来雨里去东奔西跑四处狩猎,艰苦的生活磨砺了它的意志和胆魄,也塑造了它不屈不挠的灵魂。它虽然不满一岁半,却已掌握了觅食技艺,能像成年豺那样在集体狩猎中冲锋陷阵了。
苦难的生活催它早熟。
不幸的灰色的童年往往是一笔珍贵的财富。
白眉儿虽然身高体壮,尖耳长腿,宽胸细腰,唇吻间银白色的胡须十分整齐,显得英俊潇洒,但在埃蒂斯红豺群中的地位却十分卑微。豺群社会讲的是实力地位,按力量强弱排列尊卑秩序。白眉儿年幼孤单,既无兄弟姊妹可以互相关照,也没有父母双亲可以依靠。它又是达维娅的遗孤,罪豺的后代,出身很不好,当然该被打入生活的最底层。它的地位在豺群中排列最末端,比年迈体衰已失去生育能力的老母豺还要低。
所以,当豺王夏索尔指定白眉儿当苦豺时,得到了众豺的默认。
白眉儿心惊胆战地从豺群中走出来,一步一步朝云杉树下走去。它心里很清楚,这是一场凶多吉少的冒险。要是没有蹊跷,豺王夏索尔早就抢先朝牦牛犊扑过去了。十有八九,要么在牦牛犊面前挖有一个伪装得十分巧妙的陷阱,要么在牦牛犊躺卧的那丛茂密的荒草里埋藏着一架捕兽铁夹。
白眉儿不由得想起前两任苦豺悲惨的遭遇来。衰老得连唇吻间胡须都掉光了的鼎宝就是在朝一头羊羔走去时,刚走到羊羔跟前,便訇然一声掉进猎人挖掘的陷阱。可怜的鼎宝,被陷阱里竖立的竹签戳穿了肚皮。还有那只名叫瓢瓢的跛脚豺,刚向一大块血淋淋的驴肉伸出豺爪去,“砰!”捕兽铁夹把它拦腰夹住,连肠子带屎都夹出来了,真可怕。
假如能让白眉儿自由选择,它才不愿意去冒这个险呢。它虽然肚子饿了,但还没有饿到要用生命作赌注去和死神较量的程度。再说,就算能把眼前这头牦牛犊擒获,鲜美的牛心牛肝牛肠牛血还不是归豺王夏索尔和优秀的大公豺察迪它们享用,上等牛肉还不是归那些地位比它高的公豺和母豺们享用,轮到它白眉儿,只能吃到难以嚼咬的皮囊和骨渣。它完全没必要为了皮囊和骨渣去白白送死。它还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它不愿意被钉死在竹签上或被夹死在铁夹上。但它没有选择的自由。它在豺群中地位低贱,又被豺王钦定为苦豺,由它以身探险是天经地义的事。假如它胆敢违抗豺王夏索尔的命令赖在豺群里不出去,那么,轻则会被驱逐出埃蒂斯红豺群,成为没有归属的流浪汉,重则会被豺王夏索尔当场咬死,以儆效尤。在豺群社会中,豺王口含天宪,既定角色和秩序就是法律,谁违反法律谁就会受到血的惩罚。
白眉儿不愿意掉进陷阱,也不愿意被铁夹逮住,更不愿意被视为叛逆或异己,让同类活活咬死。它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很快,白眉儿离云杉树只有十来步远了。要是地上挖有陷阱,它已差不多站在陷阱边缘了。它脑子里又闪现出老鼎宝掉入陷阱被钉死在竹签上的惨状。它不由自主地收敛了脚步。不好,前面草地上隐隐约约有一条黑色的线纹,极可能是陷阱与地面的拼缝。它试探着举起一只前爪在线缝处踩踏了两下,希望能把陷阱上铺盖的那层伪装踩塌掉,遗憾的是,伪装层似乎还十分结实,怎么也踩不塌。它伫立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豺群静静地蹲在它身后,观望着它的举动。山谷一片岑寂,只有那头牦牛犊一声接一声发出绝望的哞叫。
“呦——”背后传来豺王夏索尔低沉的嚣叫声。这是在催促,在威逼。
“呦——”豺群也跟着起哄,那油滑的音调,是在轻蔑地嘲笑它。
对豺来说,再也没有比胆小懦弱更耻辱的事了。白眉儿没办法装蒜,只好横下心来朝前蹿出去。它的四爪越过黑色线纹,落到了地面。它以为大地会发出訇然巨响,自己的身体连同那层伪装会一起掉进陷阱。奇怪的是,它在地面蹦跳了几次,什么声响都没有,地面也没陷落。它低头一看,那条黑色的线纹原来是蚂蚁在搬家。谢天谢地,这一关总算闯过去了。
白眉儿很快来到牦牛犊面前。牦牛犊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拼命挣动身体想往云杉树背后躲藏,但似乎四条牛腿被什么东西拴死了,怎么也挪不动。白眉儿瞪大眼珠往牦牛犊腹下张望,无奈草太深,牛腿又压在牛身体下边,什么也看不见。但瞧这架势,再笨的豺也看得出有圈套。没有陷阱,就有铁夹!
白眉儿晓得捕兽铁夹的厉害。那是一种用弹簧、插销和铁杆组成的长方形捕兽工具,固定在地面,只要轻轻一触到诱饵,插销便会自动脱落,钢质弹簧便会以闪电般的速度将沉重的铁杆砸落下来。反应再敏捷,弹跳再迅疾的野兽也休想缩逃出来。白眉儿那颗年轻的豺心怦怦怦快跳出嗓子眼了。它又怔怔地站在牦牛犊面前停止了动作。
“呦——”背后又传来了豺王夏索尔凶狠的嚣叫。
这无疑是在催它去送死!
白眉儿认定牦犊身底下的草丛里设有捕兽铁夹。它神情哀戚,有一种奔赴刑场的悲壮。它想,畏首畏尾去触碰牦牛犊也是要被捕兽铁夹夹住,昂首挺胸扑跃上去也是要被捕兽铁夹夹住,横竖都是死,还不如玩它个漂亮的,死得光彩些壮烈些呢。
眼前的情景,最漂亮的玩法莫过于在自己被捕兽铁夹夹断脊梁骨前咬断牦牛犊的喉管,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讨厌的猎人也别想占什么便宜。这也很难啊。若按普通扑咬技巧,四只豺爪先落到牦牛犊身上,再张开豺嘴探进牦牛犊颈窝去噬咬,绝对是来不及的。只要四只豺爪一沾到牦牛犊的身体,铁杆就会快如疾风地砸下来。
要抢在捕兽铁夹落下来前咬断牦牛犊的喉管,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空中噬喉。这是一个高难度的扑咬技巧,整个埃蒂斯红豺群中只有豺王夏索尔有这个本领。它曾多次看见夏索尔施展这手绝招,记住了动作要领:身体尽量蹿高,高到极限后收腹挺尾猛蹬后腿,身体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头向下尾朝上像鱼鹰入水,四只豺爪缩进腹部的茸毛,豺牙叼住猎物喉管,然后才将豺爪伸出,猛力在猎物身上踢蹬。
管它三七二十一呢。白眉儿想,就来个空中噬喉,成功了是意外收获,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总比毫无作为地走过去给捕兽铁夹夹住要好。
它狂嚣一声,凌空蹿起。
来吧,捕兽铁夹!来吧,狰狞的死神!
白眉儿身体素质极棒,轻盈灵活呈流线型,天生适合做各种高难度的猎食动作。它抱定必死的决心,没有心理负担,没有精神顾虑,所有的生命、力量和意念都聚集在这一扑上。所以,尽管它从未练习和实践过空中噬喉,第一次学着做这样的高难度动作,效果却十分好,动作完美无缺,落点又稳又准,在众豺惊讶的目光中,一下子就把牦牛犊的喉管撕咬开了。
牦牛犊惨叫一声,喷出一股热乎乎的血浆,牛头软绵绵地仄歪倒地。
豺群响起一片赞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