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这很像是猎人投下的诱饵。
在靠近雪线的山谷里,在一棵云杉树下,躺卧着一头牦牛犊。牛犊脑门儿光溜溜的还没长出犄角,黑白花斑的体毛又短又稀,顶多才有半岁龄,兴许还没断奶呢。一头毫无防卫能力的牛犊孤零零地待在荒山野岭里,没有母牦牛陪伴,没有公牦牛守护,已属罕见。更为反常的是,当埃蒂斯红豺群几十只豺成扇形向云杉树包围逼近时,牦牛犊没有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逃命,而是仍然卧在原地,两只突凸的牛眼绝望地凝视着天空,浑身瑟瑟发抖,“哞哞哞”,发出凄凉的哀叫。
豺王夏索尔本来打算第一个蹿出豺群率先向牦牛犊进攻的。骁勇机智的豺对付一头没长牛角的牦牛犊,就像金雕捉岩鸽那么容易。夏索尔甚至已考虑好用空中噬喉来结果牦牛犊。空中噬喉是夏索尔苦苦修炼了好几年才炼就的擒猎绝招。空中噬喉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朝猎物蹿跃过去后,不是像普通豺那样先将爪子攫抓搂抱住猎物,然后再伺机将嘴吻探进猎物的颈窝噬咬喉咙,而是以闪电般的速度先用嘴吻叼住猎物的颈窝,然后四只豺爪才落到猎物身上,猛力踢蹬,借着一股强劲的反弹力,一瞬间便把猎物喉管咬裂。
夏索尔正是凭借空中噬喉这一绝招,在两年半前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将老豺王坨坨赶下台,自己取而代之的。也正是靠这手绝招,它好几次挫败了觊觎豺王宝座的居心不良的大公豺,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王位。
夏索尔很想借眼前这头牦牛犊再展示一下自己非凡的擒猎技艺,以便威慑群豺,巩固自己的统治。但牦牛犊反常的举止不能不引起它的警惕。豺是一种多疑的动物,它觉得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
豺群远远围住了牦牛犊。夏索尔朝四周打量了一番。牦牛犊周围草叶上的露珠没被踏碎,地上也不见猎人的脚印。它耸动鼻翼,清晨的空气透明洁净,并没有人类留下的混浊的气味。没有任何疑点。但夏索尔觉得没有疑点也许就是最大的疑点。它多次和猎人打过交道,深深懂得,人类的智慧比起豺来,要高出一筹。猎人特别善于伪装,完全有可能在设置好机关后,用树枝把脚印给清扫掉了,也有可能猎人是用篾片铺在地上走路的,所以没留下任何足迹。嗅不到异常的气味也可以这样解释:猎人出猎前用艾蒿和桉树叶熏过身体,然后躲藏在背风的岩石后面。
兴许,此时此刻有位猎手正握着猎枪微笑着等待豺们去中圈套呢。
豺王夏索尔越想越觉得不妙,很快就放弃了想率先朝牦牛犊扑跃上去的念头。它可不愿意白白去送死。明智点将这头牦牛犊弃之不顾算啦,赶快离开这条葫芦形小山谷。它朝豺群扫了一眼,又断然打消了撤离的想法。
眼下正是初冬,天气转寒,昨天日曲卡山麓还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小雪。冬天是食物匮乏的季节,埃蒂斯红豺群从昨天起就没猎到食物,个个都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一双双豺眼闪动着饥馑贪婪的光。好几只大公豺绿莹莹的眼睛死死盯住云杉树下的牦牛犊,嘴角滴出一条透明的唾液,涎着舌头,馋相毕露。
假如它现在发出撤离的命令,绝对不合时宜,恐怕没有几只豺会听从的。就算它能用豺王的威势逼迫众豺服从自己的意志,那也是屈服而不是心服。众豺会为即将到口的美餐变成泡影而遗憾的,难以忍受的饥饿又很快会使这种遗憾变成愤恨。豺们会以为它夏索尔是谨慎有余勇谋不足的不称职的豺王。母豺看它时眼睛里的热情就会降温,公豺看它时眼睛里的傲慢就会升格。众眼是杆秤,它夏索尔在众豺心目中就会跌份,就会刺激得那几只体魄和它差不多强健的大公豺向它挑起抢夺王位的争斗。不管怎么说,把眼前这头牦牛犊看做是猎人的诱饵,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是一种猜测怀疑而已。
夏索尔可不愿意为了这件事动摇自己的地位,它也不愿意自己扑跃上去作无谓的冒险。看来,只有动用苦豺前去试探虚实了。
苦豺是埃蒂斯红豺群祖先留传下来的一种行为规范,是豺社会的一个特定角色。在人类现存的字典里,很难找到能准确诠释苦豺含义的词汇来。苦豺在豺群中地位最卑贱,有点像工蜂,只有辛勤奉献的义务,没有享受生活的权利。不同的是,工蜂在蜂群中数量众多,而苦豺在豺群中却只有极少的一两只。
苦豺这个角色所担负的责任是,当豺群面临困境,生存受到威胁,便要首当其冲地用自己的生命替豺群化险为夷,渡过难关。
例如,豺群行进到陌生的地界去觅食,动物对不熟悉的环境都怀有一种恐惧心理,于是,苦豺就要走到前面探路。例如,豺群发现一窝皮嫩肉脆的野猪崽躲藏在一个岩洞里,凶猛的母野猪堵在狭窄的洞口阻挡豺群进入。孤身一头母野猪虽然不是豺群的对手,但母野猪凭借着一副尖利的獠牙据险防守,可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使豺无法发挥群体优势进行围歼。这时,苦豺就得粉墨登场,硬着头皮蹿进洞去,不惜被母野猪咬得遍体鳞伤,也要把母野猪引诱出洞。
再例如,豺群遭遇到难以对付的天敌,这是无法避免的事。豺虽是生性凶猛的食肉兽,但体格较狼还要瘦小一圈,在险恶的日曲卡山麓丛林里,豺并非处于食物链的顶端,还有比豺强悍得多的华南虎和雪豹,豺不过是处在自然界那条食物链的中间环节,就是说它们既把众多的食草类动物当做食物,自己又被虎、豹和狼当做食物。当豺群遭到猛虎饿豹袭击时,眼看豺群被凶残的猛兽追得走投无路,苦豺就得挺身而出,与之纠缠周旋,保证豺群安然脱险。
一句话,苦豺制度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牺牲个体保存种群。
从某种角度来说,苦豺又有点类似人类社会中的炮灰或敢死队。
一般来说,苦豺角色是由两种类型的豺来担当:一种是爪子已经磨秃犬牙已经松动生命之火已快熄灭的老豺;一种是歪嘴、瘸腿、弯脊梁等先天有缺陷或后天受了重伤因而丧失了捕食能力的残疾豺。这是一种残酷的废品利用。
豺没有道德感,从不像人类那样尊敬老者关怀残疾。豺的一切行为都受汰劣留良适者生存这条自然规律支配。豺只尊敬强者关怀幼崽。强者能兴旺种群,幼崽是种族的延续。在豺的观念里,老者和残疾只会吃食不会捕食,是群体的累赘和负担。当面临只有牺牲个体才能换取种群整体利益时,假如丢弃幼崽那会危及豺群的明天,假如丢弃身强力壮的公豺或母豺,那会危及豺群的今天,而丢弃老豺或残疾豺,群体不受任何影响,至多是伤害了豺群的昨天。豺对昨天不感兴趣。
夏索尔跳上一座隆起的土堆。居高临下方显出豺王的威风。它严厉的目光朝面前散成横队的臣民们扫了一圈,很快落定在一匹正舔着脚趾的豺身上。“呦,呦——”它朝被自己选定的苦豺嚣叫了两声,然后将豺头翘伸向云杉树,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对方朝前面那头捉摸不透的牦牛犊扑跃上去。
奇怪的是,被豺王夏索尔相中的苦豺既不是皮毛癞秃眼角布满浊物的老豺,也不是有缺陷的残疾豺,而是一只四肢齐全鼻眼周正还不满一岁半龄的小公豺。它金红的皮毛泛动着亮闪闪的光泽,尾尖那簇黑毛蓬松如球,眉眼间有块醒目的白斑。它就是母豺达维娅和猎狗洛戛所生的混血儿白眉儿。
显然,挑这样一只风华正茂的小公豺去做苦豺,违背了汰劣留良的规律,完全不符合埃蒂斯红豺群挑选苦豺的传统标准。然而,整个豺群没有谁站出来表示反对和抗议。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白眉儿能活下来纯属侥幸。
不错,母豺达维娅临终前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替白眉儿找了个乳汁丰沛爱心专一的养娘黑蝴蝶。起先,黑蝴蝶确实待白眉儿不错,疼它爱它,奶尽它吃,还用温暖的怀抱替它挡风遮雨,和亲娘没什么两样。可惜好景不长,半个月后,风云突变,养母亲情化为乌有。
金秋季节,天高云淡。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埃蒂斯山谷上空飞来一对秃鹫。那是一种黑色大型猛禽,后颈裸秃,露出难看的粉红皮囊,长着钩形硬嘴壳,形象丑陋而凶恶,俗称座山雕。秃鹫惯食腐尸,是有名的森林殡葬工,凭着一双锐利的眼睛,成天在空中翱翔,寻找可以果腹的动物尸体。
这对秃鹫很快发现了达维娅的尸体,“嘎叽呀,嘎叽呀!”兴奋地叫着,慢慢盘旋而下。
豺们都很知趣地闪开了。达维娅死了已有半个月,虽说时令已近仲秋,气温下降,但还是腐烂发臭,开始生蛆了。那股味儿,熏得整个豺群都不安逸。豺不会自己处理尸体,现在有秃鹫光临,那当然是件好事。
讲卫生,防疾病,豺还是懂的。
那对秃鹫在豺群庄严的注视下,降落在达维娅的尸体旁,你撕我啄,贪婪地吞噬起来。豺的躯体很轻,被鹫嘴和鹫爪一鼓捣,达维娅咕咚倾倒了,滚离了原来的位置,腹底下赫然露出一个小土坑,土坑里赫然露出还没烂透的小风笛的尸骸。
对秃鹫来说,这真是喜出望外的收获。
一只秃鹫拍扇着翅膀,爪子探进土坑,攫抓住小风笛的背,腾空而起。它要把小风笛运到平坦的草地上,这样啄食起来才方便。
秘密暴露了,谜底揭穿了,悬案真相大白!
唉,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黑蝴蝶一眼就认出了被秃鹫抓在半空中的小豺崽正是自己神秘地失踪了半个月的心肝宝贝。它狂嚣一声,朝秃鹫蹿扑上去,秃鹫悻悻地扔下小风笛疾飞而去。
黑蝴蝶不嫌脏,也不嫌臭,伏在小风笛的尸骸上,悲恸欲绝,一声接一声地哀嚣着。
整个豺群都被这意外的发现震惊了,一片不祥的寂静。豺的理解能力是很强的。很快,所有的成年豺都明白了小风笛是怎么失踪的,凶手是谁。豺们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将憎恶的眼光投向正在被秃鹫肢解的达维娅。
过了一会儿,黑蝴蝶长嚣一声,蹿向只剩下一副白骨的达维娅。它伏在达维娅的骨骸上,发疯般的啃咬起来,咔嚓咔嚓,森森白骨被无情地拆卸开并咬成碎块。
豺群一片肃穆。
血海深仇,发泄发泄当然是应该的。
黑蝴蝶咬了一阵,还不解恨。对一只死豺实施报复,就跟咬一块没感觉的石头一样,除了硌疼自己的牙齿,一点意义也没有。它抬头仰望天边一片薄薄的鱼鳞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一扭身,朝正在一棵小树下打盹儿的白眉儿扑来。
黑蝴蝶一双豺眼通红通红,布满血丝,布满残忍的杀机,动作快得出奇,不等白眉儿惊醒,尖尖的豺嘴已含住了白眉儿的后颈椎。
好几只母豺把头扭向一边,不忍心看残杀豺崽的场面。豺群不安地骚动起来,可是,没谁站出来阻止这场野蛮的杀戮。
对豺来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冤冤相报,天经地义。达维娅阴险毒辣地咬死了黑蝴蝶的宝贝小风笛,黑蝴蝶就有权处决达维娅的遗孤白眉儿,两厢扯平,公正合理。
白眉儿年幼嗜睡,懵懵懂懂被黑蝴蝶弄醒,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幸亏它幼稚无知,不然的话,在当时的情景下,它稍一挣扎,稍一反抗,必然会更刺激黑蝴蝶的杀性,稀里糊涂断送掉性命。
白眉儿还以为黑蝴蝶扑到它身上来是要来给它喂奶呢。黑蝴蝶扑跃上来的动作,挺像外出觅食分离一段时间回家后迫不及待地要喂它吃奶的动作:都是把整个身体罩在它身上,都是让丰满的乳房对准它的小馋嘴。它正有点饿呢,便将小脑袋顺势拱进黑蝴蝶的怀里,小嘴含住奶头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
半个月来,白眉儿受到黑蝴蝶慈母般的关怀,早已把黑蝴蝶视作亲娘,无限依恋,无限信赖,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防范。它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自己的生命正处于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
难得糊涂。
正是这套已操练得十分娴熟的吃奶动作,无意中救了白眉儿的性命。
黑蝴蝶尖利的豺牙已叼住了白眉儿脆嫩的颈椎,只要一用力,白眉儿就要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黑蝴蝶满腔怒火早已凝聚在牙尖上,它有足够的理由也有足够的力量咬断白眉儿的颈椎。它差不多已用力噬咬下去了。随着白眉儿在它腹下吮吸乳汁,乳汁滋溜滋溜畅流出来,它绷紧的心弦突然间一阵松弛,熊熊燃烧的复仇的毒焰被浇了盆清水,癫狂的激动滑进一片温馨宁静,被压抑的母性萌发了。刹那间,它虚弱透了,失去了噬咬的力量,浑身软得像一堆被太阳晒松的木棉。
哺乳不仅仅是一种养育的形式,更是一种培养亲情与缠绵的行为,是一种心灵互渗与生命交融的现象。
毕竟,白眉儿吃了它半个月的奶,是它用生命浇灌过的一朵花,它怎能去蹂躏!
黑蝴蝶颓丧地松开了嘴,像负了重伤似的连声惨嚎,飞快地奔进莽莽丛林。它不能再替有着杀子血仇的达维娅抚养遗孤。可白眉儿已习惯了认它为娘。假如它还留在豺群里,怎么也无法把白眉儿从自己怀里赶走的。它战胜不了自己软弱的母性,只有离群出走。白眉儿是死是活,让命运来裁决吧。
黑蝴蝶用离群出走的办法,毅然决然地割断了同白眉儿的母子亲情。四个月后,它才返回埃蒂斯豺群。那时,双方的热情都已冷却,感情也早已稀释淡化,关系变得很一般了。
这自然是后话了。
但在当时,白眉儿像突然从蜜罐跌进了黄连汤,日子苦得没法形容。
它叫哑了嗓子也叫不来黑蝴蝶。饿了,只好可怜巴巴地跑到晃荡着大乳房的其他母豺面前,哀哀叫着,摇尾乞讨。但没有一只母豺同情它,给它喂一口奶。在众豺的眼里,这是可恶的达维娅的儿子,没处死它就算便宜它了,还奢望得到照顾呢,做梦去吧!
上一辈犯下了罪孽,下一辈就得背十字架,这很不公平。但豺就是这样看问题的,找谁说理去呢。
看见别的豺崽吃奶吃得正香,白眉儿未免心痒眼馋,便蹑手蹑脚靠拢过去,选准那窝豺崽里最弱小的那只,用脑袋将其顶开,自己取而代之。被它用脑袋挤开的那只豺崽免不了会嚷嚷起来,告诉母豺,母豺便怪嚣一声,一爪子把它蹬出怀去。这算是最客气的了。有的母豺会在它偷奶时毫不留情地在它脊背上咬一口,咬得皮开肉绽,绒毛飞旋,它只好呜咽着赶快逃走。
那就只好提前断奶了。幸亏它已吃足了一个月的奶,能勉强吞咽肉食了。但肉食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它的爪牙都还很稚嫩,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去捕捉猎物,只有依赖群体了。当豺群外出狩猎时,它就颠颠地跟在后头;当豺群猎获到食物后,它就挤上去分一杯羹。
这是很难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