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好了,无论它动用什么手段进行“驱雄”,母狮也不会来干涉了。这五只鲁莽的半大雄狮刚才张牙舞爪威逼母狮和半大的雌狮,企图独吞角马,这足以让母狮担忧,让半大的雌狮害怕:食物是有限的,倘若让五只半大的雄狮留在狮群里继续霸道下去,母狮和半大的雌狮岂不是要经常饿肚子?更要紧的是,大家都看见了,五只半大的雄狮龇牙咧嘴凶狠地吼叫,翻脸不认亲娘,转眼不认姐妹,母子亲情出现裂痕,兄妹感情也蒙上了阴影,这时候“驱雄”,可说是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哪。嘿,这就叫把握时机,借题发挥。
五只半大雄狮逃到一丛蒿草里,赶快把四肢趴开,躺卧下来,脑袋垂在双臂之间,尾巴像条死蛇一样地瘫在草根间——这套身体动作,是表示向强者屈服,向长辈认错。它们内心当然是颇不服气的,甚至有点愤懑。
真是的,你们凭什么打我们,你们自己还不是霸占着猎物先享用!
我们也是雄狮,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抢在雌狮前面吃食物呢?
假如你们认为抢在雌狮前头吃食物是错的,那你们应该先从自己身上纠错,做平等的表率!总不能说你们霸道就是对的,我们以你们为榜样,学一点点霸道,就是错的。
要错大家一起错,要对大家一起对嘛。
但它们没一个敢吭气的,它们知道自己不是双色鬣的对手,何必白白受皮肉之苦呢?赶快认错服输算了。
可怜那五只半大雄狮,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双色鬣是看它们淘气,在对它们进行一般性质的教训呢。
双色鬣不依不饶,追至蒿草丛,仍凶猛地撕打黑鬣毛,黑鬣毛在草丛里缩成一团,眼泪汪汪地望着双色鬣,呜咽哀叫:
——呕,呜呕,呜呕,我们知道自己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请你饶恕我们吧。
其他四只半大雄狮也用哭号的嗓音嗷呜嗷呜叫唤起来:
——谁也不是神仙,谁能不犯错误嘛!
——知错就改,还是好狮子嘛!
——大人不记小人过。大狮也应该不记小狮过!
——要讲道理,不要搞体罚!
——我们无非贪嘴抢食,罪不当诛!
——你把我们往死里咬,是量刑过重!
双色鬣毫不理睬半大雄狮们的哀求和抗议,继续撕打黑鬣毛。成年雄狮的爪子又尖又长,一巴掌就能掴倒一头非洲野牛,黑鬣毛除非愿意被活活打死,否则是不可能不逃的。它一面哀哀叫着,一面拔腿逃命。它想绕个圈逃到母狮群里去——说到底它还是个大孩子,受了委屈就想寻求母狮的庇护,混进母狮群里,起码也能躲到母狮身后让母狮做做挡箭牌什么的——但双色鬣似乎早就有了防范,它往左拐,双色鬣往左扑;它往右转,双色鬣往右撵,逼得它直线逃进荒野。
在双色鬣驱赶黑鬣毛的过程中,独眼雄则朝其他四只半大雄狮不断发出如雷鸣般的吼叫,胁迫着它们跟着黑鬣毛一起逃。
黑鬣毛开始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在它的记忆里,雄狮双色鬣虽谈不上是个慈父,但也不是患有虐待狂的暴君。它们兄弟五个过去也常犯错,欺负同年龄的雌狮啦,学习狩猎时不专心啦,伏击猎物时不慎弄出声响把猎物吓跑了啦,偷窃成年狮的食物啦……有的错误比现在还要严重,双色鬣也常用爪子教训它们,但教训两下也就完了,从没像今天这样认真较劲,像打冤家似的打它们。双色鬣现在的举措实在反常,要么吃错药了,要么另有目的!
很快,五只半大雄狮就逃出红柳树林,离干涸的小河沟只有百来米远了。
小河沟细细弯弯,沿着广袤的罗利安草原一直向前延伸。小河沟虽然没有水,河底荒草丛生,满眼都是灰褐色的鹅卵石,但对双色鬣狮群来说,却至关重要。
狮子是领地意识很强的动物,一个狮群占据着一块地盘,在那里栖息、生养、猎食,俗称生存圈,而这条小河沟就是双色鬣狮群的边界线,也就是说,出了小河沟,就不再属于双色鬣狮群的势力范围了。
黑鬣毛边逃边想,双色鬣追到这里,说什么也该鸣金收兵了,按照习惯,家里的矛盾理应在家园内解决,只有对付入侵者,才会一口气将其驱逐出边界线的。记得有一次,有一只名叫喃妮的母狮在和双色鬣交颈厮磨时,不知怎么搞的,咬掉了双色鬣脖颈上的一撮鬣毛。雄狮的威风一大半在鬣毛上,这等于在破相毁容嘛。双色鬣勃然大怒,盯着喃妮追咬,那架势,恨不得将喃妮一口生吞了下去,但追到这条荒芜的小河沟,双色鬣也就停止追撵,饶恕喃妮了。谁都知道,假如成年雄狮把属下的狮子追出边界线去,其性质就相当于人类社会里把十恶不赦的罪犯驱逐出境。
哦,一场过分严厉的惩罚该画上句号了,黑鬣毛想。
可是,离小河沟只有几十米远了,双色鬣和独眼雄非但没有放慢脚步,反而追得更急,扑得更猛,大有一种不把它们赶出边界誓不罢休的势头。黑鬣毛突然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坏得多,它打了个寒噤,脑子里冒出一个极恐怖的想法:双色鬣是要把它们兄弟五个赶出狮群!
唉,它醒悟得太晚了,它刚刚作出正确的判断,已身不由己被双色鬣逼出了小河沟。大头狮、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也稀里糊涂跟着它逃出了边界线。
双色鬣和独眼雄这才停止追逐,站在小河沟边,沿着小河沟哗哗地撒了泡尿,还在岸边一棵面包树上拼命磨蹭身体,在粗糙的树干上挂了许多残毛。在狮子社会,这是一种加强边防巩固边境的举措,含义很明显,是在严厉警告小河沟对岸的五只半大雄狮:不准你们再跨入双色鬣狮群的领地一步,不然的话,你们就是可恶的入侵者,就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死敌。
五只半大的雄狮终于恍然大悟,自己已变成了处境悲惨的流浪汉。它们还只有两岁半大,只能算是大孩子,舍不得离开温馨的家,也舍不得离开熟悉的领地。它们扯开喉咙,朝母狮和半大的雌狮大声吼叫,希望母亲和姐妹们能帮它们一把。
这时候,母狮和半大的雌狮已经将角马吃干净,也跑到小河沟边来了。它们不是聋子,当然听见五只半大的雄狮在向它们呼救,但没有谁肯站出来援助,哪怕是道义上的援助。
几只半大的雌狮蹲在小河沟岸边,悠闲地用爪子洗着脸,不时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光瞟对岸五只半大雄狮一眼,那表情分明在说:你们刚才霸占着角马不让我们吃,还张牙舞爪地吓唬我们,现在倒要我们来帮你们,羞不羞?也不嫌害臊!
双色鬣得意极了,这就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母狮们则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光看着对岸五只半大的雄狮,呕噜噜,呕噜噜,轮流发出柔和的劝慰:
——唉,孩子们,谁叫你们过早地表现出雄狮的强悍呢?要知道,一个狮群是容不下这么多雄狮的。
——唉,孩子们,双色鬣狮群的领地范围是有限的,食物资源也是有限的。你们长大了,食量越来越大,这个家已经无力再养活你们啦。
——认命吧,孩子们。每一代雄狮都要经历一次被驱逐的苦难,都要过一段流浪汉的日子,这是雄狮不可更改的命运轨迹。
——唔,孩子们,世界其实很大很大,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衷心祝愿你们在广阔天地里锤炼一颗雄心,滚一身泥巴,磨砺一副好爪牙,成为其他狮群理想的接班“人”。
——去吧,孩子们,再见了。去吧,年青狮,拜拜了。
黑鬣毛绝望地垂下头,看来,它和四个兄弟被赶出双色鬣狮群已成定局,不可逆转了。既然如此,那就快走吧,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它刚准备长吼一声扭头撤离,突然,站在它身边的红飘带梗着脖子吼了一声,四肢往后曲蹲,纵身一跃,跳过窄窄的小河沟,刹那间又回到双色鬣狮群的领地上。黑鬣毛惊叫一声,想阻拦,可已经来不及了。
——小兄弟,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啊!
——小兄弟,你若真能闹一闹,闹得双色鬣收回成命,允许我们返回狮群,我一定给你作三个揖,磕三个响头!
红飘带比起其他四只半大雄狮来,更不能接受被驱赶出家园的不公正待遇。它不仅在五兄弟中排行末尾,也是整个狮群包括半大雌狮在内的最小的孩子,最最重要的是,它是狮群中最漂亮的母狮安琪儿所生。
母狮安琪儿长得美,细腰宽臀,毛色金黄泛亮,很得双色鬣的宠爱,因此在母狮中地位最高,相当于王后。母狮安琪儿这一茬生育期一胎生了三只狮崽,不幸的是,有一只滑出产道,刚巧压在一条眼镜蛇身上,被眼镜蛇咬了一口,几分钟后便呜呼哀哉;另一只在喂奶时不知怎么搞的,被堵住了气管和食道,窒息而亡。红飘带作为安琪儿唯一幸存的孩子,自然被视为掌上明珠,搂在怀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也许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红飘带是老幺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红飘带脊背上那条与众不同的棕红毛带格外逗“人”喜爱,双色鬣在所有的幼狮中,很明显地最偏爱红飘带,感情倾斜,政策也倾斜。
在红飘带的记忆里,双色鬣很少有好脸色给其他幼狮看,但对它却一贯慈祥。小时候整个狮群只有它有胆量在双色鬣进食时跑过去偷一嘴,也只有它敢在双色鬣睡觉时爬到雄狮的背上戏耍闹腾。
有一次,它骑在双色鬣的脖子上,觉得雄狮嘴角边的胡须又白又亮,蛮好玩的,含在嘴里还可当牙签呢,正玩得高兴,冷不防小屁股一歪,从双色鬣的脖颈上滑下来,要命的是,它嘴里还咬着双色鬣的胡须来不及吐掉,噗的一声,三根胡须给拔了下来,疼得双色鬣平地蹿起一丈多高。即使如此,双色鬣也没把它怎么样,只是用尾巴在它小屁股上象征性地抽了两下,就算完事了。
毫不夸张地说,红飘带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从小娇生惯养。宠而娇,娇而矫,矫而骄,骄而横,骄横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它长到两岁半了,从没受过委屈,做梦也想不到双色鬣会把它赶出狮群,而母狮安琪儿竟然默认双色鬣的做法,这对它来说,不啻是个晴天霹雳。它不相信这是真的,它怀疑这是在做噩梦,它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它骄横惯了,才不怕双色鬣呢,所以它又跳过边界线回来了。
红飘带四爪刚刚落地,双色鬣便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
对双色鬣来说,红飘带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跳过小河沟来,无疑是公然违抗它的禁令,是对它绝对权威的严重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的,它曾喜爱过红飘带,或许至今仍保留着一丝难以割舍的柔情。假如需要“驱雄”的仅仅是红飘带一个,它或许可以放宽政策,再让小家伙在狮群里待一段时间。但现在事情涉及到五只半大雄狮,它若允许红飘带重返狮群,其他四只半大雄狮必然会以红飘带为榜样,也滞留在狮群不肯走,这不仅会严重损害它的威望,也严重威胁它的统治地位。
要政权还是要儿女情?当然是要政权!响弓没有回头箭,必须硬起心肠,严惩红飘带,不让“驱雄”计划流产。
红飘带见双色鬣扑过来,就势躺倒在地,打滚撒泼,呜咽哀号。以往它这样做,双色鬣和母狮安琪儿立刻就会妥协让步。但这一次,效果好像不怎么理想,母狮安琪儿无动于衷,而双色鬣则扑击势头不减。
红飘带疑心是自己打滚撒泼得还不够,刚想变本加厉,双色鬣已经压到它身上,容不得它挣扎,一口咬在它的后腿上。它只觉得四枚坚硬的东西像尖刀一样刺穿皮肤,绞碎肌肉,钳住了骨头,撕心裂肺般地疼。它忍不住大声惨叫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象征性的惩罚,也绝非长辈对淘气的晚辈有节制的教训,这完全是一种打冤家似的噬咬,对仇敌血腥的杀戮啊!红飘带拼命滚动,才将自己那条后腿从双色鬣嘴里挣脱出来,但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
双色鬣眼里闪着寒光,面目狰狞,残忍地用舌头磨着蘸满狮血的牙齿,阴森可怖地低吼一声,身体后倾,眼看又要像座小山似的扑将上来。
红飘带终于清醒过来,耍无赖已经不灵了,假如再赖在这里,不被活活咬死,也起码被咬断腿骨或脊梁什么的,变成一只残疾狮。赖在家园,是死路一条,那还不如逃到荒漠,寻找一条生路呢。它悲吼一声,转身又跳过小河沟去。它的一条后腿虽然被咬得不轻,但没伤着骨头,倒并不妨碍奔跑跳跃。
黑鬣毛等红飘带一落地,立刻转身向莽莽荒原逃去。连最受宠爱的红飘带都无法使双色鬣回心转意,还差点被咬断腿骨,那么,可以断定,双色鬣狮群的大门真的永远对它们关闭了。家园变成了地狱,变成了血腥的刑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双色鬣是变态的恶魔,但愿这辈子也别再见到它了。
五只半大雄狮丧魂落魄地朝荒原深处逃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按照狮子的生活习性,它们将一去不返,永远也不会再回到双色鬣狮群的领地来了。
大千世界,茫茫宇宙,浩瀚草原,神秘丛林,等待这五只半大雄狮的究竟是生,是死,是祸,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