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似的太阳慢慢西坠,夕阳下,乞力马扎罗山像只巨大的雄狮,金光闪闪,躺卧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燥热的风渐渐有了点凉意,暮归的鸦群呱呱叫着,向罗利安大草原东边的一棵棕榈树飞去。
在离棕榈树约两百码的一座小土丘背后,有一片稀稀落落的红柳树林,树荫下聚集着十来只半大的狮子。所谓半大的狮子,就是体格看上去已经和成年狮差不多,但年龄尚小,身体和智力都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年狮子”。这十来只半大的狮子中,有五只是雌狮,有五只是雄狮。五只雌狮身上金钱状的胎斑刚刚消退,五只雄狮脖子上刚刚长出鬣毛。它们有的卧在树根下昏昏欲睡,有的趴在树杈上闭目养神,有的蹲在草丛里无精打采地舔自己的爪掌,等着出猎的母狮给它们带食物来。
一会儿,草地那条牛毛小径上传来沙沙的声响,随风飘来一股略带甜蜜的血腥味。这群半大的狮子兴奋起来,呕呕叫着冲出红柳树林,哈,四只母狮果然拖着一头角马,吃力地向小土丘走来。角马是狮子们顶爱吃的美味佳肴,小家伙们赶紧兴高采烈地迎上去,将角马团团围住,刚要品尝,突然,树林里传来“嗷——嗷——”成年雄狮威严的吼叫声。
随着叫声,一棵枝繁叶茂的红柳树上跳下两只高大威猛的雄狮来:领头的一只颈上长长的鬣毛一半是灰褐色的,一半是黑褐色的,名字就叫双色鬣;跟在双色鬣后面的那只年轻时和其他雄狮打架斗殴,被抠瞎了一只左眼,大名就叫独眼雄。两只雄狮一面吼叫着,一面威风凛凛地朝食物跑来,母狮和半大的狮子见状纷纷从角马身边退开去。
狮群是严格的雄性统治的社会,雄狮不仅体形比雌狮大,最明显的差异在颈部和肩部。雌狮的颈部和肩部与身体的其他部位基本一样,都长着密密的短毛;雄狮的颈部和肩部长着长长的鬣毛,鬣毛的颜色较身体其他部位的毛要深得多,蓬松庞大,如披肩如头盔如云彩制作的战袍,把雄狮的脑壳和身躯放大了差不多一倍,将雄狮衬托得愈发威武勇猛。
或许正由于雌雄之间体格和形象上的差别,雄狮永远掌握着统治权,雌狮永远处在被统治的地位。标准的狮群,都是由一头成年雄狮为主,另有一头地位较次的雄狮辅助,两个雄性结成权利联盟,实施统治,被统治者自然是数量不等的雌狮和幼狮。
双色鬣和独眼雄就是生活在红柳树林里的狮群的首领,双色鬣为主,独眼雄为辅。一般的狮群要么以地名命名,要么以王者的名字命名,这个狮群以王者名字命名,所以就叫双色鬣狮群。
掌门大雄狮虽然威武勇猛,但一般是不亲自去捕猎的,狩猎主要靠成年雌狮来完成。雄狮负责保卫领土和家园,偶尔负责照看未成年的幼狮,驱赶讨厌的鬣狗和秃鹫。
虽然这头角马是四只母狮辛辛苦苦猎到的,虽然在母狮外出狩猎时,双色鬣和独眼雄什么也没做,不过趴在树桠上睡了个舒服的懒觉,但并不意味着母狮们就有权支配这头角马。
狮群社会,极讲究尊卑次序。对动物来说,啄食次序就是阶级次序,每次进食,都必须让掌权的雄狮先饕餮一番,然后才轮到雌狮和幼狮们吃。猎物通常是由雌狮们猎获的,却要让雄狮先享用,这很不合理,但狮群社会历来都是这样的,习惯成自然,再说雄狮身强力壮,雌狮和幼狮哪有力量同雄狮争抢呀。
狮群社会是最典型的雄性寄生性统治的社会。
双色鬣和独眼雄走到角马面前,雌狮和半大狮子都识相地退到五六米外的草丛里,只有一只半大的小雌狮大概实在是太饿了,不顾一切地将嘴伸进角马被咬破的后脖颈,舔吮还在不断往外冒的血蘑菇。双色鬣愤怒地吼了一声,独眼雄恶狠狠地走过去,一巴掌掴在半大雌狮的脑袋上,可怜的半大雌狮像只椰子似的咕隆咕隆滚出一丈多远,好半天才嗷的一声发出哀号。
对双色鬣和独眼雄来说,任何与之争食的行为,都是一种不可原宥的忤逆行为。
教训完贪嘴的半大雌狮后,双色鬣旁若无“人”地趴到角马身上,用爪子和牙齿娴熟地撕扯开猎物柔软的腹腔,大口大口吞食糯滑的内脏——角马还没完全断气,一面被解剖撕扯着,一面还头一扬一扬地作垂死挣扎——对狮子来说,活吃内脏,犹如人活吃猴脑,是一种食欲和精神得到双重满足的高档享受。独眼雄地位比双色鬣低,虽然享有同双色鬣一起进食的特权,但不能吃内脏,只能啃咬角马的后腿肉,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四只母狮和十来只半大的狮子在外围看得馋涎欲滴,尤其是五只半大的雄狮,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似的难受,它们除了难以忍受的饥饿外,还有一种愤愤不平的感觉:它们也是雄性,而且是脖子上开始长鬣毛快跨入成年狮门槛的雄狮,为什么不能像双色鬣那样享受雄性可以享受的种种特权呢?
或许在它们的心灵里,已经有了取而代之的隐秘冲动。
在捕捉角马的过程中,这两只成年雄狮既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甚至没有疲劳,却毫无愧色地大吃大嚼,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实在让“人”想不通,它们的脸皮何以会那么厚!
两只恬不知耻的成年雄狮终于吃饱了,瘪塌塌的肚皮鼓得像怀了孕,这才心满意足地咂咂嘴,伸了个惬意的懒腰,开始用爪子梳理胡须上沾着的血丝。
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意味着它们已经吃饱了。刹那间,母狮和半大的狮子蜂拥而上,准备抢夺肉块。就在这时,五只半大的雄狮集体发难,抢先一步到达角马身边,一个旋转,屁股朝里,头朝外,将角马护卫在圈内,龇牙咧嘴地冲着母狮和半大的雌狮吼叫威吓,用意十分明显,要母狮和半大的雌狮让一边儿去,该由它们五只年轻雄狮第二拨吃这头角马了。
这五只半大的雄狮认为它们有权这么做。它们年青幼稚,老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是真正的雄狮了。双色鬣和独眼雄作为雄狮既然能享有先吃的特权,它们也是雄狮,为何不能排在雌狮前面吃食物呢?
唉,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五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雄狮,竭力抖动脖颈,将脖子和肩胛上刚刚长出来的才数寸长的鬣毛尽量蓬松开,以增加自己的威严。母狮和半大的雌狮果然被吓唬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呆地蹲在原地,不敢再往角马身边挤。五只半大雄狮得意地互相瞅瞅,哈,这就像排座次一样,它们的地位凭空上升了一大截。
在土坡上梳理胡须的双色鬣不动声色地观看着这一幕,当看到五只半大雄狮张开血盆大口朝母狮和半大雌狮嗷嗷叫嚣着企图动粗时,双色鬣嘴角边几根银白色的胡须向上弯起,翘成了月牙形,黑色唇吻也缩成一坨——狮子脸部的这种表情,相当于人类阴谋得逞后的奸笑——看来,时机已经成熟,可以放心大胆地“驱雄”了,它想。它朝蹲在旁边的独眼雄示意地摆了摆脑壳,大吼一声,从土坡上跳了下来。
狮群社会的“驱雄”,从表面看,似乎与大多数鸟类和哺乳类动物的“清窝”有点相似,其实却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
大多数鸟类和哺乳类动物都有“清窝”的习性,就是当儿女长大后,能独立生活了,便在某一天,父母突然同时发难,将儿女强行从自己的窝里清除出去,以便腾出位置,腾出精力,腾出有限的食物资源,好养育下一窝后代。被“清窝”的儿女,到广阔世界寻觅自己的领地,寻觅中意的配偶,建立自己的家庭。
狮群社会的“驱雄”,也是在儿女长大后,进行清除。所不同的是,只清除长大的雄狮,而不清除长大的雌狮。也就是说,成年雄狮将半大的雄狮通通驱赶出狮群,而把所有雌狮永远留在狮群,占为己有。
狮群的社会结构是少数雄性统治众多的雌性。但狮子的生育,同其他动物一样,性别基本均衡,也就是说,生出来的幼狮中,雄幼狮和雌幼狮的数量大致对等。这就必然产生雄性过剩的问题,也就使得每一只雄狮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
占据着统治地位的成年雄狮是不能容忍其他雄狮和自己分享统治权的,也许是出于同性相斥这一自然规律,也许是出于保住自己统治地位这样一种理性考虑,群体中的小狮子渐渐长大后,掌权的成年雄狮便会无缘无故地憎恨和嫌弃它们,等到这些小雄狮两岁半龄后脖颈和肩胛开始长鬣毛,这种憎恨和嫌弃便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管彼此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成年雄狮都把这些快发育成熟了的半大雄狮视为自己潜在的敌手,动手将它们驱赶出狮群,让它们浪迹天涯,变成没有地盘没有根基当然更没有配偶的流浪汉。
许多半大的雄狮被赶出家门后找不到食物活活饿死了,有的忍受不了孤独与寂寞抑郁而亡,只有少数智商特别高运气特别好身体素质特别棒的半大雄狮能在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涯中存活下来。它们长成真正的雄狮后,唯一的出路,就是闯进一个狮群部落,把在位的老雄狮打跑,自己取而代之,不然的话,它们永远也不可能拥有自己的配偶、子嗣和狩猎领地。
这就是狮群社会血腥味很浓的“驱雄”。
话说双色鬣和独眼雄从小土坡上跳下来,扑到角马身边,不问青红皂白,就大动干戈,向围住角马的五只半大雄狮展开凌厉攻势。
狮群社会的生育规律和人类社会是截然不同的,人类社会的小孩,年龄就像梯子一样,分许多台阶,两岁的有一些,三岁的有一些,四岁的有一些……狮群社会是一茬一茬的,好比种在稻田里的谷子,成熟一茬,收割完以后,才能再种一茬。换句话说,狮子每年有个固定的发情期,同一个部落中的雌狮,差不多都是同时怀孕同时产崽的,这样就便利母狮们集体抚养,即在猎食时,实行临时托儿所制度,所有的幼狮集中起来由雄狮或一两只母狮看管,其他母狮腾出身来去追捕猎物。
双色鬣狮群五只半大的雄狮,清一色两岁半龄。
同样的年龄,当然并不意味着这五只半大雄狮都是同一时刻诞生的,还是得分长幼次序的。它们中出生最早的是一只鬣毛黑色的雄狮,名字就叫黑鬣毛;老二的脑袋特别大,大名就叫大头狮;老三的右脸上,从眼睑到鼻吻,有一条粉红色的伤痕,绰号就叫刀疤脸;老四生了一双美艳绝伦的眼睛,诨名就叫桃花眼;老幺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从两耳之间的额顶到尾尖,贯穿着一条宽约半寸的棕红色毛带,身体扭动或尾巴甩摆时,就像一根红飘带在随风飘舞,因此就起名叫红飘带。
双色鬣攻击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黑鬣毛。
双色鬣今年十二岁,对狮子来说,这已经是个知天命的年龄,阅历广博、老谋深算,很懂得审时度势,知道面对五只半大雄狮,这个给上一口,那个赏一巴掌,会分散威慑力的,不如集中力量打击一只,吓倒一大片,所谓杀鸡儆猴也。先打谁,当然擒贼先擒王,黑鬣毛虽然还谈不上是什么王,但毕竟比其他四只雄狮年长几天,有点老大的味道。双色鬣和独眼雄一前一后用犀利的狮爪朝黑鬣毛撕打。
两岁半龄的黑鬣毛,哪里是两只成年雄狮的对手,一眨眼,额头和屁股上就被撕出好几道血痕,绒毛飞旋,疼痛难忍。它哀号着逃离角马,失败的情绪立刻传染给了四个兄弟,大头狮、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哀号起来,耷拉着尾巴,从角马身边逃开。
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的母狮和半大的雌狮高兴地欢呼起来,拥到角马身边,喜滋滋地抢夺肉块。
双色鬣嘴角边长长的银须再次弯起上翘成月牙形。母狮和半大的雌狮发出欢呼声,说明它们是赞成并支持它惩罚这五只半大雄狮的,哈,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双色鬣其实早就想把五只半大雄狮驱赶出狮群了,早一天赶走就早一天平安。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并非缺乏力量。五只半大雄狮筋骨稚嫩、思想幼稚,爪子和牙齿都没在苦水里泡过,也没在险恶的热带丛林里磨砺过,别说它双色鬣有独眼雄相帮,就是它一个,也足以将它们斗垮打倒。
双色鬣之所以忍耐到今天,是担心在驱赶的过程中,会遭到母狮的反对。母狮总归是母狮,心肠软、爱心重,出于一种母爱的天性,总是舍不得长大的儿子离去,当成年雄狮出手“驱雄”时,糊涂的母狮也许就会出面阻拦,历史上曾发生过母狮和理应被驱赶的半大雄狮联手将成年雄狮咬出狮群的事——历史的教训值得注意,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