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懊悔,不该把主人带到这块毗邻碱水塘的白桦树林里来。假如你按照原定的路线,由南向北在古戛纳河谷穿行,就不会碰到这个该死的捕兽陷阱,也就不会出现眼前这样跟主人闹别扭的不愉快的场面了。但你偏偏在古戛纳河谷中段突然向左一拐,岔进这片稀稀落落的白桦树林来了。是命运之神在捉弄你,你想。
当然,你也不是无缘无故或心血来潮拐到这里来的。原因很简单,你在高空巡飞时,无意间发现这片白桦树林里有只香獐。怪你的雕眼太灵敏了,怪你飞得太高视界太开阔了,也怪这头香獐太诱人了。你是站在主人的立场来估量这头香獐的价值的。香獐本身就是山珍,皮和肉都挺值钱,特别是现在春夏交接季节的香獐,肚脐与生殖孔之间那袋形的麝香腺里,正鼓鼓囊囊塞满了珍贵的麝香。麝香与虎膝、熊掌、鹿茸被并称为日曲卡雪山的“四宝”,一克纯麝香可从山货贩子手里换回一克黄金。于是,你兴奋地朝地面上跟随着你前行的主人发出三声急促的鸣叫,改变了飞行方向。你做梦也想不到,这小小的拐弯竟改变了你一生的命运。
当你在高空远距离模模糊糊望见这头香獐时,你立刻想到主人有钱买瓦盖房了。这两三个月来,你几乎天天跟随主人进山狩猎,捕获了不少麂子马鹿,挣到了一笔可观的钱。于是,主人野心勃勃地要在丫丫寨盖第一幢瓦房了。你很欣赏主人的胆识与气魄。丫丫寨祖祖辈辈住的都是木屋,木瓦、木墙和木头梁柱,冬寒夏热,雨季潮湿,低矮而狭小,没有玻璃窗,大白天也昏暗得像钻进了地洞。主人要盖的是一幢两层楼的青砖大瓦房,宽敞的阳台,明亮的落地长窗,花瓷砖地面,堂皇而有气派。
现在,房梁已经搭好,砖墙已经砌齐,椽条和檩条也都钉结实了,只等上瓦了,主人的积蓄却已告罄。能不能凑齐买瓦片的钱,全看这几天能否猎到值钱的猎物。但前天和昨天,你和主人在山林里连续辛劳奔波了两天,却一无所获。从今早开始,雇请的工人已经在停工待料了。主人急得像眉毛拴住了火炭。女主人莫娜也急火攻心,连嘴唇都烧起了泡。你恨自己未能在关键时刻助主人一臂之力。你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逮到猎物。因此,你一见香獐的身影,立即兴奋地向主人发出信号,改变了飞行方向。
你飞到白桦树林上空,看得更清楚了,果然是一头香獐,它四肢发达,臀部滚圆,毛色金黄,是正处在发情期的雄香獐。
哈,主人有钱买回散发着火窑那股炭薪气味的新瓦片了。
已经飞临香獐头顶那片天空了,奇怪的是,这头香獐并没有像你预想的那样,朝茂密的斑茅草丛或隐蔽的山洞里逃亡。你雕的恐怖的投影已笼罩在它身上,它还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这很反常,你想,兴许是碰到了一头神经错乱的香獐。你开始盘旋下降,降到半空,你才发现这头香獐之所以被你恐怖的投影笼罩后还不逃亡,是因为它早已失去了逃命的自由。
这是一头掉进捕兽陷阱的香獐。
你刚才在高空俯瞰,所看见的物体都趋向于平面,因此未看清这头香獐是处在巨大的凹坑里。降低高度后,地面的物体在你雕的瞳人里才恢复立体感。
挖陷阱诱捕猎物是日曲卡雪山一带猎人惯用的一种方法,就是在野兽经常路过的交通道口挖个四壁陡峭的土坑,或者挖成口小腹大的瓮形,上面覆盖一层柔嫩的树枝和薄草皮,再用兽粪和蹄印伪装起来,粗心大意的野兽一脚踩空,便成了猎人的囊中之物。
现在,你已经清楚地看到这座捕兽陷阱了,约三丈见方,两丈多深。这么巨大的陷阱是很罕见的,连狗熊、老虎、野牛这类庞然大物都能容纳并囚禁起来。
陷阱的主人交了好运,要发大财了,你想。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头无路可逃的香獐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哀号。
陷阱的主人还没有来。陷阱的主人不会傻乎乎守在陷阱旁的,一般都是以逸待劳,隔上一两天来陷阱查看一次。
倒霉,空欢喜—场,你想。要是这头香獐没掉入陷阱就好了,你就可以施展本领擒获它。遗憾的是,它已经不是人人都可以追逐都可以猎取的野兽了,它已经是别人的俘虏,已经有了主,已经被赋予某种神圣的所有权。
你拍扇翅膀,想掉头离开。就在这时,主人达鲁鲁尾随着你来到了陷阱旁。
“啧啧,多好的一头香獐啊!”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陷阱,由衷地赞叹道,“谁这么聪明,在这里挖了个陷阱。”
你心里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你主人达鲁鲁挖的陷阱。他不屑于用这种工程浩大而又捕获率很低的方法捕捉猎物。他喜欢用猎枪和你这只猎雕,干脆利索地解决问题;他喜欢主动出击,而不喜欢被动等待。
你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啸叫,走吧,主人,再羡慕再嫉妒也是白搭,只能是白白耗费掉宝贵的时间。这只香獐已经有主了,我们还是转移到别的树林去碰碰运气吧。
但主人好像对你的啸叫没听见,围着陷阱踱了一圈又一圈,恋恋不舍地盯着香獐看。
你当然知道,主人和你一样,不仅仅看到这头发情期的雄獐鼓鼓囊囊的麝香腺,而且还看到一大堆蒙着一层新鲜窑灰的瓦片。但看到了又怎么样呢?你想,徒增烦恼而已。
你刚要再次用叫声催促主人离开,突然,你发现主人的神情和举止变得诡秘起来。他紧张得鼻尖沁出了汗粒。他的视线从陷阱内的香獐身上移开,朝白桦树林里东张西望,很像黄鼬偷吃家鸡前那副尊容。你不愿这样去形容主人,但你又不能不这样去形容主人。
树林里静悄悄,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主人古怪地笑了笑,死盯住香獐的眼光由羡慕变得贪婪,由嫉妒变得渴求。突然,主人扬起手臂朝你挥舞,并撅起嘴唇朝你发出一声悠长的呼哨。
“去,巴萨查,把它抓上来!”
你伫立着没有动。
将别的猎手已经捕获并囚禁在陷阱里的猎物占为己有,这是违反狩猎道德的,这无疑是在偷窃。是的,你也很羡慕甚至嫉妒那位不知名的挖了这座大陷阱的猎手,数他运气好,不费吹灰之力便擒获了这头珍贵的香獐。但是,你觉得羡慕不应萌生出偷窃的念头,嫉妒不应导致使用违反传统道德的下流手段。你希望主人是一时糊涂,很快便会幡然醒悟,红着脸收回刚才这个错误的指令。
遗憾的是你无法左右主人的思路。
“去,巴萨查,把它给我抓上来!”主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指令。主人的声调提高了八度,脸色阴沉,口气严厉,看得出来,主人对你没立即执行他的指令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你为难死了。作为主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理所当然该执行他的每一个指令,你无权违背主人的意愿。但作为金雕,你又觉得自己不能昧着良心去偷盗他人的猎物。你和秃鹫同样属于猛禽。秃鹫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吃剩的腐尸,因此在猛禽类中,秃鹫名声不佳,有盗食者的恶谥。你不是秃鹫,你不习惯干那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你是金雕,金雕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吃剩的腐尸,也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金雕有金雕的脾性和金雕的信仰,你信仰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生存,去谋求幸福。
你不能执行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你想。假如你此刻不顾廉耻帮助主人把这头香獐偷窃到手,对主人来说,这是人格的堕落;对你来说,是雕格的堕落。人有人格,雕也有雕格,你不能干有损于你主人人格和自己雕格的蠢事。
你焦躁地扑动翅膀,你激动地连连啸叫,催促主人离开陷阱,离开诱惑。
主人却误解了你的意思,搔搔脑壳问:“怎么,巴萨查,你无法把它抓上来吗?”
对你来说,抓住这头已被围困在陷阱里的香獐,犹如囊中取物,比吃盘豆腐还容易。陷阱四面陡壁,香獐无路可逃;陷阱面积很大,并不妨碍你在里面扑扇翅膀。
主人伸开手臂丈量了一下陷阱的周长,说:“巴萨查,你不用担心会碰断你的翅膀,这只陷阱很大,你能飞下去的。”
为了使主人了解你的想法,你拍拍翅膀凌空飞起,绕陷阱三匝,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坑底的香獐扑下去。香獐还以为你真的去攫抓它了,吓得像坨稀泥巴似的瘫倒在地。你伸出雕爪,象征性地在香獐脖颈那儿抓了一把,又立即松开,飞回地面。
主人达鲁鲁脸上露出惊愕困惑的表情,他眉心拧成了疙瘩,用喑哑的嗓音试探性地问道:“巴萨查,你总不会是不肯为我飞下陷阱去抓这头香獐吧?”
你点点雕头。总算让主人明白了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