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畴老爹把麻绳拴紧在树桩上后,什么也没解释,就匆匆回木屋去了。
红尾子啃咬麻绳,但麻绳被碱水浸泡过,比野牛皮还柔韧结实,无法咬断。它竭力挣动着,反而把脖颈上的活扣越扯越紧,憋得它连吠叫都很困难。
你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果然,临近中午时,西畴老爹家门口来了位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汉子。不用介绍,也不用猜测,你马上就从他那双充满杀机的绿豆小眼里看出来,他是职业刽子手。他不怀好意地走近红尾子。红尾子灵敏的狗的嗅觉当然很快就闻出来人身上那股浓重的屠夫的血腥味,它惊慌地吠叫着,躲闪着。但它脖颈上的麻绳太短,没有多少回旋余地,很快就被胖屠夫扯住绳套,一双肥腻腻的大手在红尾子肩胛和胸腹及四肢摸捏着,动作十分娴熟。你明白,胖屠夫是在测量红尾子身上的膘肉。只见胖屠夫微微皱了皱眉头,态度像有点勉强,从怀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用块石头压在树桩上,然后,从腰带上抽出根两拃长的空心竹棍,穿进麻绳,紧紧抵住红尾子的下巴颏儿,拖拽着红尾子朝寨外走去。
红尾子用狗爪抠住地面,竭力挣扎着,并朝西畴老爹的木屋汪汪吠叫,乞求主人能跑出来救它。你看见西畴老爹家那扇木门虚掩着,没有任何动静。
红尾子凶猛地朝胖屠夫的手咬去,但短竹棍使它无法把自己的犬牙转移到需要的位置去。它只能咬到空气。
红尾子终于被胖屠夫牵出了寨门,只留下一串绝望的呼救和诅咒。
整个山寨的看家狗、牧羊狗和猎狗都被红尾子的叫声搅得无比心慌,响起一大片狗的哀号声,像是在播放一曲惊心动魄的哀乐。
终于,红尾子的吠叫声越来越遥远缥缈,最后消失在一阵悠扬的牛铎声中。这时,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了,西畴老爹神情颓唐地走了出来,朝寨门外呆呆望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收起树桩上那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是一笔肮脏的交易,你想。
整个中午,你闷闷不乐,心里无限惆怅。你怎么也无法忘记红尾子被牵出寨门时那副悲痛欲绝的可怜神态。你是猎雕,它是猎狗,惺惺惜惺惺。你从红尾子的悲惨结局,联想到了自己。
是的,你现在受到主人一家子的宠爱,但这种宠爱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呢?想当年红尾子不也受到西畴老爹一家的宠爱吗?但当它老了,不能再替主人撵山狩猎了,不就被无情地卖给贩狗的屠夫了吗?你也会老的,你想,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你也总有一天会老得扇不动翅膀擒不住猎物的,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会遭遇和红尾子相同的命运呢?
你不能不把自己与红尾子作一番比较。你觉得,以与人类的关系而言,你比红尾子差得远了。狗天生就是人类的朋友,是所有动物中最擅长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专家。狗有许多高超的取悦于人类的手段和办法,相比之下,你这只猛禽金雕就显得太笨拙太无能了。譬如说,你见到主人外出归来,也兴奋,也激动,但这种兴奋和激动都是藏而不露的。你顶多在主人快走到家门口时,噗地从大青树上飞下来,落到主人脚边,轻叫一声,表示欢迎。你没有挥洒自如能淋漓尽致传递感情的狗尾巴。你的尾羽坚挺有力,在空中能起到舵的作用,可以灵敏地调整飞行方向,却缺乏柔软性、灵活性和多变性,不具备传情达意的功能。你也做不到像红尾子那样扑到主人怀里去撒娇,你总觉得假如硬要这样去做的话,和你猛禽的身份是极不相称的。
每次女主人送食来,假如陶钵里盛的是你爱吃的肉食,你会拍拍翅膀表示自己的感激,但假如女主人端来的是你不爱吃的米饭或蔬菜,你就会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或者干脆飞到野外捉老鼠充饥。有一次,不知是因为女主人疏忽大意还是小木屋里肉食断档了,女主人端来半钵稀饭,连半点油腥都没有。你一怒之下,用雕爪蹬翻了陶钵,惹得女主人莫娜柳眉陡立,杏眼怒睁,极不高兴。你是食肉类猛禽,你无法改变自己的食谱,你需要从新鲜的肉食中摄取高蛋白和动物脂肪,以保证自己在和猎物的殊死拼斗中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充沛的体力。
你和小主人莉莉的关系更是清淡如水。莉莉让你陪伴她去玩泥巴,你拒绝了;让你陪伴她去捡蘑菇,你也拒绝了。有一次,邻居一位男孩用红泥白泥和黑泥把脸涂抹成小花鬼来吓唬她,她高声叫:“巴萨查,快来救我!”你就在大青树桠上,听见了也看见了,但你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不予理睬。结果,装扮成大花鬼的小男孩把莉莉吓哭了,才得意扬扬地走掉。莉莉输惨了,委屈得呜呜直哭,指着你骂:“没良心的巴萨查,看着我被人家欺负也不管,呜呜,没良心的。”你仍然无动于衷。你对小孩的玩耍不感兴趣。你是猎雕,你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是在险恶的丛林里为主人出生入死。假如小主人莉莉真的遭遇危险,你当然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援的,但事实上莉莉不过是碰到了爱开玩笑的淘气的小男孩。你不想介入这种无聊的游戏。
显而易见,你和主人家的亲密程度远远不及红尾子。它都落到了被剥皮烫毛、被宰割零卖、被油烹炖煮的下场,那么以后你老了呢?
你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忧伤。
太阳当顶时,女主人送来了雕食,是半钵剁碎的鸡肚肠。你特爱吃新鲜的内脏,但此刻站在陶钵面前,你却一点儿也没有食欲。嗉囊里胀鼓鼓的,全被忧愁和伤感塞满了。“巴萨查,快吃吧,吃饱了下午好进山打猎。”女主人莫娜蹲在你身旁用女性清丽的嗓音说道。出于礼貌,你勉强朝陶钵啄起一根鸡肠,却含在嘴壳里怎么也咽不进去。
“巴萨查,你怎么不吃东西了,病了吗?”
你木然地站着。
“巴萨查,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达鲁鲁,你快来看看呀!”
主人过来了,和女主人咬了几句耳朵,搔搔脑壳,脸上浮显出诡秘的笑容,说:“哦,我晓得了,巴萨查,你是想媳妇了,对吗?你是雄雕,你长大了,你当然想找只雌雕的。这好办,我明天就到集上去买只雌雕来,嘻嘻。”
女主人莫娜也朝你含羞一笑。
你委屈得直想哭。是的,你是只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的年轻的雄雕,你也有自然冲动,但你并非好色之徒。你绝不会为了配偶问题与主人闹别扭的。
“好了,巴萨查,我已经答应给你买只雌雕来成亲,你就别呕气了。吃吧,吃饱了,下午还要带你进山干正经事呢。”主人说。
嘎啊——你喊冤似的长啸一声。
主人和女主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会不会是因为红尾子的事引起的?”女主人莫娜沉思了一会儿小声说。
到底是女人,观察细致,善于理解人,亦善于理解雕,你想。你扬起头,发出一声沉郁的啸叫。
“原来是这么回事。”主人达鲁鲁两条蚕眉皱成了疙瘩,轻轻把你揽进怀里,很严肃地说,“巴萨查,你看见红尾子被西畴老爹卖给屠夫了,是吗?你害怕自己也会落到它这样的下场,是吗?巴萨查,你放心,我达鲁鲁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没有你舍生忘死猎到那只老公狐,小莉莉就没钱治病,我的腰伤也不会好得那么快。你帮过我的大忙,我会永远像朋友那样对待你的!”
女主人也说:“巴萨查,请相信我,要是有一天你老了,飞不动了,我照样会一天三餐给你端好吃的。”
你望望主人和女主人,他们脸色严峻,不像在撒谎。可是,你想,当年红尾子年轻力壮时,不也帮过西畴老爹很多忙吗?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忠有的奸有的善有的恶有的愚蠢有的聪慧有的勇敢有的怯懦。”主人继续说,“西畴老爹不够意思,为了点钱出卖相伴了十年的猎狗。但也有人为猎狗养老送终的。你瞧那座坟,不就埋着仓坡老倌的大花狗吗?”主人说着,用手朝寨门外的一座小山包指了指。
你顺着主人的手指望去,望见小山包向阳坡上一座尖尖的土坟堆。你立刻听明白了主人这番话的意思。你想起来了,去年仓坡老倌那条大花狗老得都站立不起来了,狗毛脱落,疥癣斑剥,但仓坡老倌仍每天给它端水送饭。当大花狗终于老死后,仓坡老倌没有食尸啖肉,而是用只小木匣把大花狗装殓起来,埋进洞里,还用土壅了座坟。这也是你亲眼看见的。主人说得对极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觉得自己很混账,怎么能把西畴老爹和自己亲爱的主人相提并论呢!险些由于自己雕的偏见和雕的固执,对主人达鲁鲁产生信仰上的动摇,你吓出一身虚汗。
主人达鲁鲁不知道你内心正在进行深刻的反思,还以为你仍触景生情为红尾子的厄运而伤心呢!突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臂上扎开一个小口子,殷红的血滴滴答答洒落下来。他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达鲁鲁对着永恒的山神和贤明的猎神起誓,只要你巴萨查不背叛我,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假如我说谎,就让我进山踩着雪豹的尾巴,出山挨老熊的巴掌!”
你雕的心灵一阵纤颤。你也恨不得能像人类那样操作复杂的语言系统发一个重誓血誓。可惜你是雕,你只能拍动翅膀,用亢奋的长啸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你从无谓的忧伤中彻底解脱出来了。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忠厚善良轻利重义的主人感到幸福和骄傲。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重新恢复了旺盛的食欲。你大步流星走到陶钵边,狼吞虎咽般地啄食起来。
主人和女主人的脸上都绽开了欣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