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再像死雕一样趴在岩石上纹丝不动了。你开始朝天空鸣叫,开始拍扇翅膀。你觉得作为一只活雕,总是要叫,总是要拍扇翅膀的。你没有理由一定要装死。不再装死和故意引诱同类上当受骗,是两码事。从你内心讲,你真心希望所有的金雕都离你远远的。
它偏偏找上门来了。
还是前天来过的那只雄金雕。前天你闭着雕眼趴在岩石上装死,没看清它的尊容。现在看清了,是只老雕,雕冠紫红色,下巴颏上的那撮胡须焦黄泛黑,腹部的绒羽差不多掉光了,露出粉色的皮肉。看来,它的巢穴就在附近山崖的某个角落,你刚试探地啸叫了三五声,它就出现在你的头顶,带着一种同性相斥的原始仇恨,气势汹汹地朝你飞来。
老雕把你看成是侵略者。它那对淡褐色的雕眼里闪动着咄咄凶光,厉声啸叫着,翅膀底下扇起一团团强劲的旋风,雕关节一伸一缩,嘎嘎作响。瞧它的来势,巴不得能一下攫断你的脖颈。
你急促地朝它叫着,想告诉它这里极其危险,有暗藏的尼龙网。可惜,金雕的语言功能十分贫乏,无法表达复杂的感情和诉说曲折的事件,只能靠音调的高低和频率的长短表达愤怒、喜悦、饥饿、求偶、报警等有限的几种情绪和信息。其中,报警和愤怒都是短促的尖啸,很容易混淆。你是警告它不要过来,而刚愎自用的老雕却误以为你在向它示威和挑战了,于是愈发勇猛地飞扑过来。
终于,老雕恐怖的投影笼罩住你的全身。嘎呀——嘎呀,它带着一股疾风飞扑到你头顶,伸出一双雕爪,恶狠狠地朝你抓来。
老雕的爪子离你还有十公分时,哐啷—声,寂静的山野爆响起铁器叩击的脆响,紧接着,一张巨大的透明尼龙网从天而降,朝老雕罩落下来。老雕这才发觉中了圈套,想偏斜翅膀从旁边飞走,但已来不及了,尼龙网不偏不倚地落到它身上。它想挣动,尼龙网像蜘蛛丝一样粘住卡住缠住了它的翅膀,使它无法动弹。它用雕爪撕扯,尼龙丝柔韧结实,怎么也撕不破。
马拐子很快从斑茅草丛里走出来,很利索地把老雕捆绑后关进一只大竹笼里。
老雕在被关进竹笼前朝你投来最后一瞥,充满了鄙夷、唾弃和憎恶,就像在看一个内奸,看一个叛徒。你赶快别转头去,你没有勇气和它对视。
你终于让马拐子如愿以偿了,马拐子很高兴,回到家里,他用一对斑鸠慰劳你。虽然斑鸠肉香味醇厚,虽然你饥肠辘辘,却没有一点儿食欲。只要一闭上眼睛,老雕在尼龙网里苦苦挣扎的情景就会在你脑子里浮现出来。你觉得自己很卑鄙,灵魂很肮脏。你痛苦得彻夜难寐。
第二天早晨,当马拐子又把你锁在绝壁前的岩石上时,你觉得自己应该再度鼓起猛禽的勇气,坚挺猛禽的意志,忍受饥渴的折磨,装成死雕。可是,你抗得住水珠和牛蛙的诱惑吗?你担心地问自己。
马拐子似乎看透了你的矛盾心理,坐在你身边,用—只枯黄的青筋毕露的手慢慢捋顺你身上的羽毛。
“巴萨查,我晓得,你现在心里很苦。唉,要活命,没法子啊。你反正已经做了一次诱雕了,再做十次也是这样,再做一百次也是这样。就像下了一次水,湿了衣裳,再下十次水,也同样是湿衣裳。何必想那么多,为难自己,作践自己呢?”
是的,现在要改邪归正,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你已经被马拐子用计谋拉下水了。你的灵魂已经沾染上了污点,后悔也不会让灵魂漂白的,你想。
对人类而言,一旦跨上贼船,要下也难;对金雕而言,一旦下水做了诱雕,要改也难。
你又一连诱捕了好几只金雕,有雄的也有雌的。开始,每当这些毫无戒备的同类被尼龙网罩住时,你心里还会因内疚而痛苦。特别是当第一只雌金雕在你充满雄性魅力的啸叫声中,带着芬芳的爱,带着温馨的情,带着两性之间的自然吸引力,带着繁殖后代的原始冲动,带着玫瑰色的梦幻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朝你飞来,结果却被无情的尼龙网罩住时,你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下流的东西。你为自己利用雌雕炽热的情爱把它送进罗网而感到羞愧,难过得整整一天没咽进水和肉食。
但随着一只又一只金雕落网遭难,你的内疚和痛苦越来越淡薄,你的灵魂因震颤的次数太多而变得不那么容易震颤了。你麻木地用叫声勾引它们来钻你和马拐子共同设置的圈套,你又麻木地望着它们在尼龙网织成的樊笼里挣扎哀叫。
人会变的,雕也会变的。两个月后,你完全变了。诱捕前,你不再需要马拐子在你耳畔喋喋不休地做宣传鼓动工作,也不再需要他用饥渴来胁迫你。你已由被迫转化为机械地服从。当你被绑上那块赤褐色的半风化的岩石时,不用马拐子催促和恳求,你就会自动仰天鸣叫,将带着雄性威严的穿透力极强的雕啸播向广袤的天空,刺激和引诱那些在天际遨游和觅食的同类。即使落网的是雌雕,也不再能引起你的怜悯。在你眼里,不管是雌雕还是雄雕,都是你诱捕的对象,都是你理想的猎物,都是你换饭吃的商品。再后来,你甚至为自己有能耐有魅力勾引它们上当受骗而感到得意。
你的灵魂被扭曲了。你已被异化成半雕半妖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