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堂课里,并没有带课本的鲁迪斯讲得很快,期间也鲜少有停顿,在黑板前举手投足间都显得极为熟练,一点也不像第一次上课的样子。他把课本上的理论与实飞时会遇到的相似情况联系起来讲得收放自如,自入学以来,波尔德终于第一次记住了舒拉回路的画法。
“这里我想说一下有关签名的问题,”下课铃响了,在众人再次骚动前,鲁迪斯又开口说道,“我在弗戈森诺任教的这段时间,不可以给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在这方面开绿灯,这是你们校长跟我立下的军令状。”
“哎--为什么啊?”有人已经失望地叫起来了。
“校长一定是因为自己拿到了签名才这样的吧!这个人不拉仇恨会死嘛!?”
“没办法,约定就是约定。”鲁迪斯简短地说着,“好了,大家可以下课了。”
余光中他的室友站起身,背着书包在人群中穿行,径直地向鲁迪斯走了过去,不明所以的波尔德想也没想,立刻跟上。
“啊……是你。”鲁迪斯注意到面前的银发少年,随后露出了笑容。
少年向鲁迪斯敬了一个礼:“上尉,好久不见。”
什么?他们原来认识?波尔德觉得自己这时候凑过去很没礼貌,但又不舍得离开,于是干脆就近找了个能听见他们对话的位置厚着脸皮坐下来。
“弗戈森诺是所好学校,我当时也跟你一样是个转校生,不过很快就融入进去了,希望你能在这里过得愉快。”鲁迪斯说,“什么时候来S-AF报道?”
什么?他也要去S-AF报道?波尔德觉得自己的心里此时此刻有一只蒙克在尖叫。
“下周一,长官。”
“好的,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鲁迪斯笑了起来,“就当做是还你‘那时候’的人情吧,林中士。”
“--诶?”蒙克,哦不波尔德终于叫出了声来。
听到波尔德的声音鲁迪斯探过头来:“你怎么没回我的邮件?”
“……什、什么邮件?”立刻站起立正的波尔德弱弱地问。
“我昨天晚上给你发的邮件,明天下午一点,S-AF的飞行任务。”
波尔德迅速拿出自己的手机,第N+1次检查着自己的收件箱:“……那个,对不起,我没有收到,大概是因为台风影响信号的缘故……”
“没关系,现在知道也不晚,林有不少实飞经验,你们可以多交流。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见。”
走在去往校长办公室的路上,鲁迪斯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打开自己的手机,检查着昨天发送的邮件,发现自己原来把波尔德邮箱名字的前缀“border”打成了“boring”……
“……啊……”
林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波尔德正坐在地板上靠着下铺的床边玩着《Hell,Forgesonno!》,他刚才又刷新了规定时间内的击坠记录,赚的点数够换一台新的隐形战机了。见到室友回来,波尔德找出耳机插到手机上,继续打着游戏。过了一会儿,林的阴影又覆盖在了波尔德视线里。
少年烦躁地扯掉耳机抬起头,对着挡住大部分灯光的新室友的脸:“又干嘛?难道你睡下铺我就不行在公共空间里靠一下你的床吗?咱们寝室就这么大!”
“我的名字是兰德·林。”对方突然说,“你呢?”
“……对搬来第二天才想起来问我名字的室友做自我介绍,还真是倍感荣幸啊。”黑发少年咬牙切齿地说,“安弗洛·波尔德。”
“哦,就是这个名字。”出乎意料地,林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你很有名。”
“是啊,我在弗戈森诺是个大名人。搞不好将来S-AF的文艺部队都要为我写歌。”烦得要死的波尔德端过自己的水杯,自暴自弃地说,“你要是爬完DogFight论坛里的那个帖子,说不定连我奶奶的名字都会知道了,顺便友情提示,我幼儿园的时候曾经因为摔了个跟头把一颗门牙磕掉了,他们还不知道,你可以帮着加进去。”
他现在心情极度不好,明天就要首飞了,可每个看热闹的人却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跟皮埃说皮埃也只是嚷嚷“真好啊,你的人生简直要变成三级跳了!”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来关心地问问他,嗨,兄弟,你害怕吗?
--我很害怕啊。
……我超害怕的好吗?!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一个还没有任何实飞经验与飞行执照的我真的可以把一架战斗机开上天啊?如果我不幸坠机他们会找我原价索赔吗?
……算了,真要坠机估计我也没啥机会赔给他们了。……我该为这事儿高兴吗?!
波尔德觉得自己快被无法摆脱的负面情绪怄死了。
林看了他一眼,完全不明白波尔德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于是他静静地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校长说你上个学期期末曾经帮十六个人作弊。”
波尔德“噗”地把一口水全喷了出去。
照校长这个大嘴巴的程度,我帮人作弊这种不光彩的经历很快就会被S-AF知道了,接着就是被S-AF追加处罚,比如开除出僚机组,再严厉一点说不定还会被送交军法署。
熄灯之后,怎么也睡不着的波尔德胡思乱想着。对于不好的事情,他的联想能力与脑补展开向来极为丰富。
“……林。”终于,波尔德犹豫地叫了一声,他想他的新室友应该还没睡着。
“鲁迪斯上尉说你有实飞经验,这么说你也开过战机喽?可以告诉我实飞与模拟飞行有什么不同吗?”比起因为考试作弊被S-AF知道并处罚,波尔德更不想在鲁迪斯面前丢脸。或者说他不想让鲁迪斯失望--如果鲁迪斯真的对他抱有期望的话。
波尔德眼巴巴地趴在床边的护栏上把头探下来,下铺却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波尔德低声在嘴里咕哝了一句,自讨没趣地重新躺了回去。作为一个飞行员,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恐高症,但上铺的空间就是让波尔德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他把这一切都归咎到小时候被娜斯洛不小心从上铺推了下去,当时波尔德脑袋直接撞到坚硬的地板,流的血把他的整个衣领都染红了,送医途中父亲一直不住地叫着他的名字,说什么都不让他睡过去。
那次可真疼啊。
想着,波尔德从枕头底下掏出自己的MP3,戴上耳机,耳边立刻响起苏特的新歌,全曲没有任何伴奏,少女的清唱就像是从云边传来的天使之音。波尔德决定再次采用之前一直进行的催眠大法--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想象眼前是一片毫无遮拦的天空,天空中繁星点点,那么宁静,又那么遥远。它们都不会靠近,所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自己。
不久之后,波尔德总算慢慢睡着了。
而身处于下铺的兰德·林,却始终睁着碧绿色的眼睛。
持续一周的台风“美杜莎”终于放过了佛明伦州,暴风雨过后的天空澄澈如洗,周六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后走上停机坪的鲁迪斯翻手戴上了飞行眼镜,飞行眼镜可以保护飞行员的双眼在地面作业时不受空旷地面反射的光线所伤害。鲁迪斯刚刚成为飞行员的时候因为总是忘戴眼镜没少被前辈训斥,实际上以他的年龄来算,距离现在也没有几年的光景,但年仅26岁的王牌飞行员却觉得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他成为飞行员之后调任了不少地方,他飞过海上任务,带领一个小队专门负责补给运输,接着他被调任到前线,成为了WhitePhantom的飞行员,再之后创下了327架的惊人击坠记录,鲁迪斯就像是一颗横空出世的流星,那么突然,又那么明亮。
柯纳维亚与瑞肯库尔的冲突中,三十年里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其中最著名的“火湖之战”鲁迪斯没有经历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小小少年,每天从电视上看到一身黑衣的主持人拿着长长的名单,缓慢地念出每一个阵亡将士的名字。
鲁迪斯参与了三年前爆发的V.L战役,V.L战役发生的地点在戈尔匹诺,自古以来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主权属于一个名为复米莱的小国。那场空战持续一年半的时间,身在火线前沿的鲁迪斯创下了291架的惊人击坠记录,从而一跃成为了柯纳维亚空战史上的王牌飞行员之一。瑞肯库尔的女王甚至下令悬赏谁能击落鲁迪斯的WhitePhantom,她愿意直接授予对方伯爵的贵族身份与卡梅勒勋章。
V.L战役中两国受到的创伤都不小,为了休养生息,这两年的直接冲突都有所减少。而考虑到宣传作用与安全保护,今年军部将鲁迪斯特地回调,希望他能在S-AF服役一段时间,协助S-AF准备一场8月在佛明伦州举行的军事演习。
对于自己身为一个优秀飞行员的事实,鲁迪斯从没有过任何的怀疑。总有人生来就是为了飞翔,鲁迪斯不知道自己除了飞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别的事情。可他却从不觉得自己会是一名好队长,好前辈与好导师。他只是固执地想要一直飞行,完全不想从事任何与管理相关的组织工作。所以他数次拒绝国防部要求以他为队长组成联队与升职的命令,甚至在暴跳如雷的上司面前扯下自己的肩章扔在桌上,说如果不能接受自己的拒绝他就立刻退役。
鲁迪斯这次调职S-AF,还是达沃尼少将直接出面跟他谈的条件,鲁迪斯原本以为视频谈判会非常严肃,于是早早换好军装在电脑前正襟危坐地等待着,结果连线之后,一身便装毛衣打扮的老人坐在自家的沙发里一边泡着红茶一边对着屏幕那边的自己说:“抱歉啊,没有办法也帮你泡一杯,不过等你来到S-AF就有机会了,我会记得给你留一点的……”
听着对方一副像是在用糖果哄小孩的口气,鲁迪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接着少将开门见山就提出希望鲁迪斯在S-AF服役期间,能够主动承担一些锻炼年轻人的义务。毕竟与事关存亡的实战不同,僚机伴飞只是军演中的一部分,不会给鲁迪斯造成多余的压力与负担。
鲁迪斯苦笑着解释道并非是因为怕麻烦才不喜欢带新人,而是他对自己在飞行之外的事情上实在没有信心,依旧试图拒绝掉达沃尼少将的要求。
结果少将吹了一口红茶上的热气,慢吞吞地说:“有些事情并不是等你准备好了才能发生,就像我当年也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奉子成婚,后来还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鲁迪斯在想他的这个类比是不是有哪里不对,一时忘了说话。
“有责任心固然好,但你也真的没有必要想那么多。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达沃尼少将通过摄像头盯着鲁迪斯年轻的脸,“而你需要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样,那就是一直往前走,让他一直在后面追着你的脚步就行了。”
“……”
见鲁迪斯不说话,达沃尼少将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期间各种恩威并举,还不时打出鲁迪斯母校弗戈森诺的感情牌,这让鲁迪斯非常无奈,最后只好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实际上与国防部的那些官僚不同,鲁迪斯非常敬重一直远离权力之外的达沃尼少将,对于他的两个儿子牺牲于“火湖之战”的事情也一直感到非常遗憾。鲁迪斯甚至觉得以达沃尼少将的口才,如果当年国防部让他来跟自己谈判,搞不好自己最后也会答应担任联队队长的事情。不过面对达沃尼少将,鲁迪斯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必须自己亲自选择僚机飞行员,并且他只要一个人。达沃尼少将非常高兴地同意了,可又不忘趁机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那我们不如就用WhitePhantom系统来选择最适合的人吧!”
那一刻,柯纳维亚的王牌飞行员隐隐觉得达沃尼少将这些年来之所以能一直远离政治斗争不受牵连,或许并不是什么仅凭运气而为之的偶然。
鲁迪斯仰起头,透过茶色的飞行眼镜,天空就像是要向他倾塌下来一样。
都说佛明伦的天空在柯纳维亚漂亮,因为这个近海州污染最轻,所以大气能见度极好。但鲁迪斯却觉得,这样的天空边缘已经隐隐可以窥见火光。很快从天而降的火焰就会把另一个哈米吉多顿·炼成。(注:哈米吉多顿,《圣经》中世界末日决战的场所,善与恶被聚集在这里,之后带来一切的毁灭。)
“上、上尉!鲁迪斯上尉!”
不用回头,金发飞行员也知道是波尔德从身后跑上来了。说来好笑,在鲁迪斯看来,这个少年明明应该是一只鹰,却因为对自我潜力没有任何认识而笨拙得像一只鸡仔。
鲁迪斯转过身:“有什么事吗,准尉?”
“刚才他们告诉我一会儿的飞行不是演习训练而、而是运输相关的军事任务……”波尔德有些气喘吁吁。
看来他是从S-AF司令部大楼刚刚得到消息就跑来了,鲁迪斯想。
“军事任务!”波尔德有些崩溃地又重复了一次,“怎么可能会是军事任务?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吗?我们只是要护送一些补给物资去尤顿的边境基地,今晚在那边住一夜,明早准时回航。”鲁迪斯说得就像两天一夜的公费旅游。
“可是长官,我还没有过任何实飞经验,直接飞任务什么的,还是很不妥吧……”
“那么恭喜你,如果像模拟飞行里一样坠机,这个记忆肯定会终生难忘。”鲁迪斯仍不忘开着少年的玩笑,“我十七岁的时候别说实飞了,连空校生都不是。那时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军人,只想等成年之后考一个私人飞行执照,这想法有点酷吗?”
“私照的学费可一点都不酷。”波尔德小声嘟囔着,他听贵族生说起过一两次,当然都是当做炫耀自家私人飞机时谈起的。
鲁迪斯笑笑,顺着他的话继续说道:“所以我就跑来当空军了。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想飞,哪怕飞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当然我希望那是六十年以后的事情,并且在没有人能够超越我击坠记录的前提下。”
“我真心觉得能够超越您的飞行员,还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波尔德想了想,又认真补充道,“不,别说超越了,就是成为像您那样的飞行员都不可能。”
“不用成为我,只要在后面紧紧跟着我就好了,”鲁迪斯再次露出了笑容,“之后你或许就会找到自己想走的路了。”
波尔德眼中一动。
“其实你的问题我也跟上面打过招呼,”见对方有点被自己鼓励到,鲁迪斯赶紧趁热打铁,“本来这次我是想把你换下去的,但是邓肯中校不同意,他觉得你已经具有执行任务的实飞资格,并且也征得了达沃尼少将的同意。这次协同运输无论如何都比你之前飞的那场模拟空战难度要小很多。或者你觉得,还是不跟我一起飞才比较好呢?”
“不是的!不是的……”波尔德生怕鲁迪斯误会自己的意思,能跟柯纳维亚历史上最伟大的飞行员之一共同飞行,这简直是每个飞行员的梦想,他只是有着无数忐忑,这些忐忑就像一根根绳子,每一条都绕在他的脖子上,快要把他吊死了。但是触到鲁迪斯蔚蓝色的宁静眼睛,波尔德突然就觉得心里也没那么七上八下了。
或许……我还是可以的?
趁着心中燃起的小小希望之火还没有再次被负面情绪压下之前,少年向面前的军官敬了一个军礼:“请多指教!”
还是小孩子好唬啊……
一边回礼,鲁迪斯一边在心里感慨。不过必要时刻拿上司去撒撒谎,也不算什么罪不可赦吧?邓肯中校应该没有那么小气吧?
这时定下心来的波尔德这才注意到鲁迪斯身后机库里的“东西”。他张大了嘴巴--现在他完全不想掩饰自己的惊讶了,顺着波尔德的视线,鲁迪斯也跟着扭过头去:“抱歉啊,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她,我应该给你们安排更罗曼蒂克一点的见面。”
少年已经兴奋得全然说不出话来,鲁迪斯提议道:“要走近一点看吗?”
他话音刚落,少年就已经开始跑了起来。